井泽老师家的桌上摆满了菜,不难看出都是从旁边一个酒楼里叫来的外卖。我坐在桌前,井老师给我递了双筷子:“估计我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了,年前就先联络联络感情吧。”
虽然说是要联络感情,席间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井泽不怎么动筷子,到最后干脆只侧着瘫坐在椅子上喝酒,眼神也并未集中到我脸上,面对着这种不吃饭的人你自己的食欲也会大幅度下降。嚼着嚼着食之无味,我忍不住问:“井泽老师,你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啊……”井泽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在叫他。“没什么。”他笑了笑,脸色不大好。“就是有时候想想,来这里这么久了,也没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人。”
“严总、Late Rain老师他们不都是么。再不济您叫小陈也比我强啊。”虽然我想这么说,但显然对着自己的金主爸爸是不能完全坦诚的。我闭上嘴倾听,大多数时候井泽老师并不需要真的可以搭话的人,他只是相对着一个活物而已。果然过了会儿他又自己开口,我坐在他的对面,确实也不碍事。“江雨迟要拍电影了,你知道吗?”
看来井泽老师早已忘记上次他大动干戈的官宣时我们都在场,我还被波及推入水中。虽然严总很努力地压下了这条消息,但是在万能的网络上视频早传疯了。不过醉醺醺的井泽老师无视了这茬,或者这只是他自问以缓解焦虑。“他现在在网上被骂得很惨,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他也回不到和别人对喷的时代了。”井老师的声音有几分惆怅,又有一些自嘲。
就和所有真人电影一样,这种IP改编模式完完全全是失败的。资本控制着市场,Late Rain老师请两个流量过来演戏,自然饱受诟病。可他偏偏又有种不躺平任嘲的倔强,虽然只是没有正面回应他们的嘲笑和指责,这对藏不住话的Late Rain来说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更何况他画的饼太大,动不动就要赶x超x,拍配得上他小说的电影,豪情冲天,能力不足,就算只是看到那个小鲜肉的名字,我想就有一大批粉丝不会买账进电影院。
“每个人都说他变了。你觉得他变了吗?”井泽老师问我。“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你当然不知道。”他抿了口酒,又接着说。“你不知道,他们不知道,甚至连我都不知道江雨迟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花了十年都不懂,又怎么去指望别人。每个人都说些什么‘欲买桂花同载酒’的话,可你们回忆的不止是你们自己的青春吗?像你,我知道你也只看过我的第一本书,你和那些人是没有本质区别的。这些年来不闻不问,到要做出改变的时候才尖叫着说毁掉了你们的回忆——拜托,你们的回忆很值钱么?这样看来,还不如岑谦益的粉丝给他做的贡献多。”
我有些说不出话。井老师喝醉了之后,也如普通人一样犯了立场决定的毛病。可也许正是因为我融入不了他们的圈子,才不能对这件事感同身受。“你们总是希望作者做一个标签,做一个圣人,不要赚钱、不要讲话,只用埋头写、写到死就好。写完封笔,归隐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再啪得一下死掉让你们可以发在社交网络上发几条缅怀他的内容就好了。”
“你真的这么想?”我现在超乎想象地平静。其实我本来也没什么好愤怒的,他这个地图炮AOE的范围过广,挨骂的也不止我一人。可我还是很难接受,他还从未在我面前表露过如此自大而优越的一面,又或许这就是他自己的本性,更不消说这还百分之八十是为Late Rain生的气。“可是这些想法甚至伤不了你们一分一毫,不管怎么说电影都要拍,钱也都要赚。那你还在生气些什么呢?总不能让不开心的人一句话都不说吧,还是你觉得Late Rain老师已经脆弱到需要你去给他控评反黑?或者说Late Rain老师真的这么喜欢岑谦益和胡婕的演技?“
“不是这样的。”他陷在椅子里,手肘撑在桌上,拼命用手固定住额头才能不下滑。这样哪像赚钱最多的作家,一个醉酒的中年危机者颓唐的样子让人怜悯。我靠近井泽老师的耳边。“其实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你也不认同他……可你不得不和他站在一起,因为你知道要是在这里你推开了他,你们就会越走越远了。你们三个就会越走越远了。那你这十年所做的都是徒劳。可这种快乐本来就是虚假的,你们三个无法走一条道路,又何必勉强。”
“我起码比你更明白他的处境。”他打起精神看着我,眼神里是说不出的疲惫。“你这个心态,再过十年都只是一个读者,你永远不能从作者的方面来看问题、你永远都企图用别人的东西满足自己的幻想,再反过来指责他们。你该学着长大了。”
我的脑内瞬间冒出很多东西,类似“同流合污”,类似“屠龙者变成龙”,类似一切的一切。我不是会强烈投射感情的人,也从未用自己的思想去揣测他人。面对今天这类荒唐的指控,我大可不必在意,因为我知道他并不是对着我说,这甚至只是一个坚固的牢笼,让他自己去相信他所做的是正确的,让他相信他认同的人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但我也明确地发现了,就算让我站在那个位置上,我也永远无法同意他们。我想和所有人一起分享喜悦,分享忧愁,我想接受赞美和批评,我想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流泪。任何一个认识我的角色的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们都在同一个宇宙里活着。那里,我不是创世神,只是一个邮差,把全世界封进信里,送到每个人的面前。我想活在那样的一个世界。但我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言语总是这般无力。“新年快乐,井老师。”说完这句话之后,我走出了他的门,但我感觉眼前的路越来越宽广,甚至在黑夜里都有阳光照进。我会比他们成功,一定会的。
于是新年也是一个人过的。我爸我妈两边都自以为不露声色地、高高在上地邀请了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我拒绝了他们,表示要和这座房子共存亡,要多呼吸几口里面的空气。有天写着写着写累了,不知道怎的突然生出一种无法阻止的冲动,我搭了个简易的地铺、抚摸着冰冷的地砖,这居然比任何人给我的陪伴都久。没有地暖的地马上教做人,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感冒了,眼看年关将至,依旧没有一点好转的兆头。终于等到楼下药店都开门,我发起了高烧,除夕也理所当然地在医院里过着。床位还是这么紧张,没有进ICU的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挂吊瓶,老旧的电视的春晚信号有些问题,断断续续的,我四下看了看,坐这里的基本都是身体还算硬朗又好对付的年轻人,大家低着头看手机,并没有人在意屏幕里并不好笑的小品。每个人都焦急地看着表,等待着那个翻篇的时间。我自觉恢复得差不多,走了一段路到好打车的路口,到处都是亮堂的灯光,除了我家——我甚至不愿意开着灯在家里与大家共享新年的喜悦,真是坏透了。走到楼下看着突兀的黑暗,我觉得安心又快乐,忍不住在冬夜笑了出来。
过完年,事情还是要继续做的。张以诺频繁地约我出去见面,到最后也没了学生。饶是我再没神经也能懂他的暗示,有时候看着张以诺笨拙地推推眼镜,还有里面那件有点掉线头的鸡心领针织背心,那洗到有些发硬却又永远洁白的衬衣领子,我总能在里面找到一些令人怀念的影子。终于在他第四次约我出来之后,我主动开口:“张老师,您有什么话就直说。”
“我,我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张以诺作为一个正派人士,自然是对我这种像调戏一样的追问十分不习惯。
“那我说吧。”我喝了一口咖啡,“我家马上要拆迁了,我可以住在你家吗?”
一般人听到这种无理的要求,生气都算是好的。但张以诺是谁?这一刻他完全展示了教徒的兄弟之爱,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当然可以,你想住多久住多久。”显然他把自家当做教堂,要接济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脸皮厚如我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只是事情还没有简单到拎包入住,我还有一件事亟待解决。
回到家里,我深呼吸了几次,拨通了井泽老师的电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