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承安手指搭在扶手上,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花纹,过了一会儿才说:“也不是急事,从文若是能寻到时机,给他带一句话。就问,士族以民贵君轻为训,然为民者谁?”
兰臣默念了一遍记下,不解道:“这是何意?”
应承安笑道:“宿抚朝堂上的纷乱有沅川士族手笔,沅川中也有寒门百姓,只为投桃报李,宿抚也不会放下这些人不用,建设难,破坏却易,只怕蔺自明也焦头烂额。”
他唇边带笑,眼中却并无欢欣之意,腔调也渐渐转冷,只是与他说话的是兰臣,并没有失控地露出肃杀之气。
“我想问他是否联手。”应承安慢慢地说,“眼下他是最缺声名的。”
兰臣脱口而出:“可他曾给陛下下药!”
应承安答非所问道:“水温应该可以了。”
孟子说民贵君轻,在士族眼中,贵者自然是他们本身,然而士族再开枝散叶,看着再像不可动摇的庞然大物,在黔首百姓仍是沧海一粟,君王不存敬畏之心尚要有亡国夷族之险,世族又如何不被反噬?
只是暂且无人带头罢了。
而宿抚能想到在登基之前派心腹到岭南去,也就能让人扮演这个领头人。
世家豪族几世积攒,最初必然成碾压之势,史书中提过的累累白骨无需赘述,应承安想到这一点,不免有些低落。
兰臣察觉到应承安似乎不想提及,就没有再问,又弯腰试了一下水温,感觉可以介绍了,就提壶将热水沿着桶壁倒下。
应承安被烫了一下,回过神来,道:“前些年应承黎受制于宿抚,不得不卑躬屈膝,如今一朝得志,最忍不了受人掣肘,而蔺自明执掌沅川牛耳近十年,进来因为户氏之故颇受口舌争议,不如以往说一不二,两人成势均力敌之势,自是要各寻外援。”
水还有些热,说话间熏得皮肤泛红,应承安微微皱眉,片刻后适应了温度,眉头才放松下去,续道:“应承黎毕竟从没有做过储君,先前为了离开京城,必定应了蔺自明不少条件,至少在名义上我还可以辖制他。蔺自明正缺这一点名望,而我缺一点插手北疆的机会。利益相关,私人恩怨都可放下。”
兰臣理解应承安的意思,但是看到自家君主受委屈,仍是不太高兴。
应承安不知道从哪里看出了他的情绪,抬手握住兰臣手腕,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温和道:“尽职而已,我不觉得委屈。”
*
其后斋戒的两日内没再发生什么,屠毅受命将赵程交给刑部,刑部当场判了斩首,勾决的奏折递到宿抚桌上,却被皇帝驳回,隔一日再递上来时就改成了凌迟。
这回宿抚批了“可”,叫刑部赶在年前剐了赵程,一面又关切地给应承安送来一套祭服。
祭服是按照帝王形制做的,黑底金纹,看着端肃华丽,然而应承安一摸袖口龙纹,发觉耗费颇大的缂丝已经换成了寻常刺绣,显然是内库没钱了。
应承安对这个发现颇有些哭笑不得,然而也没有推拒的必要,祭祀这天还未到日出之时就起来穿衣。
兰臣和应承安一同起身,先服侍他换了祭服,又去收拾自己,轻车熟路地往身上绑了短匕和手弩,从妆盒底部的暗匣中摸出一把纸袋,一一打开确认各色药粉,又郑重其事地贴身收好。
应承安在一旁看了半晌,评价道:“从文这身像是要去打仗。”
兰臣正色说:“对臣而言确实是出征作战。”
应承安想了一下,发现自己似乎无法反驳,便道:“辛苦从文了。都备好了?”
兰臣应了一声,合上妆盒,在上面蒙了一层牛皮,将它伪装成存放祭具的盒子,提出门去,混入为祭祀准备的物品中,然后神色自若地和几个禁卫打了招呼,问道:“酒送来了么?”
禁卫点了点头,指出酒坛的位置,低声道:“怀义王起身了吗?”
酒坛上蒙着白布,所以兰臣一眼没有认出来,他点头谢过,答道:“起身了,用点水便走。”
禁卫就招呼人将车上物品捆住,联手推出院门,兰臣从厨房提了热水回屋,趁着应承安洗漱时站在角落里啃了一块干粮,将另一块裹起揣在怀里,带着一身杂物和他一道出了门。
应承安前往太庙仍是步行,天色还看不出一点变亮的征兆,远处宫墙上笼罩的夜幕一片漆黑,天色有些阴,只有些微星光闪烁。应承安下意识地紧了紧大氅的衣领,宽大的衣袖稍微从手腕上滑下,露出了底下的一套劲装。
两套衣物加起来也没有一套棉衣厚实,应承安放下手,只觉得适才露出手腕的一瞬寒风吹了进来,叫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心中隐约生出一点前路未明的不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