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横吹妓的笛音渐渐转弱,飘渺地散尽,歌舞告一段落,也歇了下来,楼中只闻窗外栏下的叫卖谈论声,
程斐沉默了良久,竟还笑得出来:“你有如此才能,还不是如我一般藏在这隐僻阁楼中,只能像暗处的蛇虫一般谋生。”
他这回说话时没再暗中佐以口技,也只是个寻常男子声音,还有些沙哑。
应承安道:“若不装神弄鬼,我与圣主倒还真能谈一谈。”
他漫不经心地打听说:“诸氏给了闻香教什么好处,叫你不顾‘藏匿乡野’的宗义,在渝津府城中散布禁书?”
程斐今日连吃了几个惊吓,再被点破一桩辛秘,竟也生出司空见惯之感,他沉默片刻,轻叹了一口气,对那几个匍匐在地的堂主说:“你们都下去吃酒。”
闻香教中的信众对他这个受真神点化的圣主心悦诚服、言听计从,闻言毫不犹豫地起身下楼,程斐又对教坊倡优道:“今日就到此处。”
倡优们便也拿着赏钱盈盈退下,席间只剩四人,应承安转头看了邵光誉一眼,道:“济同也坐。”
程斐这才抬头直视邵光誉。
他方才就注意到应承安带来的这名随从虽然一直持仆礼,但应承安唤他却是称字,应当是心腹家仆一流。此时再观相貌,虽不出众,但眼含精光,显然身负武艺——
因此“安恪”绝非狂生,他落足渝津府后一举一动皆是有的放矢。
程斐能想明白,诸青也有所察觉,他的视线在桌上茶壶与邵光誉间游移片刻,喃喃道:“安兄真非寻常人。”
诸解元虽有些才名,但终究是个未曾出仕的少年郎,家里遭逢骤变,强迫着自己担风担雨,又并非可一蹴而就之事,还显稚嫩。
诸略首鼠两端,不知忠奸,诸氏一族却未曾有过背叛之举,细论起来大约也能算作尽忠而亡,应承安待他们自然宽容许多。
只是诸青年少,应承安爱才也不会用这等年轻气盛的,总要打磨一两年再看,这位闻香教圣主倒是个意外之喜。
因此他也不理会诸青,只与程斐讲话。
程斐叹了口气:“这不是色迷心窍。”
诸青就坐在一旁,迷得是谁的色不言而喻,应承安不置可否,沉吟片刻,毫无征兆地问道:“另一方是谁,秦知府还是白党?”
程斐脱口而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应承安并不答他,他微微垂眸,指尖轻敲了一下桌面:“我走在街头时怀中被人塞了一本禁书,正是闻香教义,上面所记载活祭是真是假?”
程斐愕然道:“怎么可能?”
谈到闻香教,他又变成了满口神鬼的模样:“我等侍候真神,往登极乐,哪个是活祭!”
应承安不信神鬼事,程斐只不过将活祭换了种说辞,但他也不点破,不动声色道:“我听闻北疆大小淫祀百余种,有几家没用过活祭?”
程斐张口便反驳道:“吾等所奉真神乃天地正身,区区乡野祭祀,不知道哪里来的讨香火的玩意,也配相提并论?”
应承安先时以为程斐只是借着不同寻常的相貌,假称真神之名传播教义,此刻这一脱口而出,倒显得像个笃信之徒,但也不太意外,只在心中将他划到“杀了也不可惜”这一范畴中。
他生性宽和,皇帝做的久了,虽然也会用雷霆手段,但这名单中并没有多少人,连宿抚也不在此列。
应承安心中起了一点杀意,面上却一点不露,只有邵光誉凭直觉低头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能发现什么异常,更不用说程斐。
这位闻香教圣主兀自喋喋不休地吹嘘着自己所信奉的真神有无上神力。
应承安听了片刻,终于失了兴致,转头对诸青道:“你叔叔是怎样吩咐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