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杉的神情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不，只是因为熟悉。”
第一次踏足那片土地，就觉得熟悉。不管是西西里神殿之谷的赤色古希腊神殿遗迹、圣吉米尼亚诺中风格粗糙厚重的罗曼式石塔，还是锡耶纳田野广场每天的公开弥撒，她都觉得亲近。
但这亲近中，竟然深藏她难以名状的胆怯。
程杉有时候自嘲，会觉得自己过于敏感矫情，被外界夸几句就真拿自己当一个“脱离世俗”的艺术家了么。
可情绪真实存在。
如果人真的有前世，最后程杉在心里下结论，也许自己就死在那片土地上。
“你在那里居住过？”南荣邺忍不住问。
程杉迟疑地摇头：“只能算是旅行，最长也不过一个多月，游客式的走马观花罢了。”
“我倒有个朋友，曾经定居在意大利很多年。”南荣邺接上她的话头，说，“他住在南部的一个小镇上，那里人少，整个镇子的居民都很友爱。”
程杉也曾途径那样邻里关系融洽的小镇，她作为旁观者都觉得很温暖，连带着拍出来的照片也充满生气。
看见程杉表情柔和下来，南荣邺兴致勃勃道：“甚至时间长了，邻居都会给他送花。”
程杉诧异道：“这么受欢迎吗？”
“不是你理解的‘送’，是嫌他不懂浪漫，让他送给女朋友。”南荣邺说，“那是个开花店的老奶奶，每天都拣最新鲜的花束，放在他们家阳台上。有时候还放一张小卡片。”
程杉脑补了相关场景，忍不住微笑，说：“那现在呢？”
“现在啊……”南荣邺说，“你也认识的，他回国了。”
不等程杉发问，就解释道：“我这个朋友，就是叶臻。一直到大学前，我们都是同学。我和他还有叶慕关系很好，算是从小一起打闹大的。”
程杉没想到南荣邺和叶家兄妹还有这一层关系，讶异之余也觉得合情合理：如果不是交情至深，叶慕怎么能轻易撬动在业内做得风生水起的南荣邺呢。程杉八卦心渐起，其实还想问叶臻女朋友的事，可话没到嘴边就被她吞了回去——关系这么生疏，打听别人家私事总归不好。
有这么一个愉快的插曲，南荣邺和程杉交流起来尴尬感减轻很多。他渐渐发现，尽管程杉不擅长主动找话题聊天，但她愿意倾听，给出的反馈也得当不逾矩，有时候甚至叫人眼前一亮。
这是个聪明人，南荣邺在心里说。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点到即止，彼此都心领神会。
毛里求斯之行非常顺利。他们去的时节，正赶上毛里求斯连天的阳光普照。除却水下摄影的照片，金色的沙滩、湛蓝的海面、碧绿的蔗田都被程杉一一纳入相机。
那几天程杉心情一直不错。南荣邺是一个优秀的同伴，既不对她的分内工作指手画脚，也会在程杉需要的时候给一点合理的建议，甚至在不可避免的场合下共进晚餐时，能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宜人舒适。
程杉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一些信息。
比如叶家的家世。那曾是一个根系庞大的世家大族，有严苛的祖训与众多规矩。可岁月变迁，世事难料，叶家自叶臻太爷爷叶乾那一辈就分了家，族里四个兄弟各自带着妻子儿女谋出路去了。
叶氏集团是叶乾一手创立，经历几番波折、积淀，最终在叶臻父亲叶晋手中发展壮大，正式成为上市集团公司。
成功之后，来寻亲套关系的叶家人也多起来，叶臻爷爷倒是念旧，平日里帮衬不说，置宅时给每个人都留了一间房。一来到底是血脉相连，看着自家人落魄，老人心里不是滋味；二来叶乾那一脉人丁不算兴旺，几代单传到了叶臻这一辈，家里着实冷清。
手握经济大权，叶臻与其父俨然成为了整个叶家的主心骨。
最初程杉不知道为什么南荣邺会和自己聊到叶家，他看上去并不是八卦聒噪的那种人。后来慢慢明白过来，南荣邺其实是喜欢谈论与叶慕相关的一切。路过酒店陈列工艺品的橱窗，看见里面渡渡鸟的仿真模型时，南荣邺会停下来对程杉说：“叶慕很喜欢这只笨鸟。别人家的笨鸟会先飞，这只却不会飞。”
程杉说：“模样是很憨傻可爱，可惜已经灭绝了。”
在人类登陆这个印度洋西南部海岛之后，短短两百年内，渡渡鸟就已经全部灭绝。
“叶慕相信在毛里求斯的丛林深处，渡渡鸟躲避人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南荣邺说，“她管这叫，笨蛋的哲学。”
程杉觉得挺新鲜，望向南荣邺示意他说下去。后者对于和叶慕相关的话题总有滔滔不绝的话说：“笨蛋嘛，不会纠结自己生存的环境是否被别人占据，也不会思考要不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他们被侵犯，就后退，躲起来又是一片欢喜天地。”
南荣邺这番话完全是模仿叶慕的语气。大抵是因为了解，所以学得活灵活现。
程杉被逗笑，随口附和说：“听起来有一点懦弱，不过对于很多人来说，能活下去就够
了。只是，叶慕看起来和渡渡鸟的气质完全不同啊。”
“那是你不了解小时候的她。”南荣邺脱口说，“叶慕做出的那副样子，都是怕别人发现她……”
话没说完急急收住，南荣邺突然四下看看，做了一个在嘴巴上拉拉链的动作，才说：“不能说了。这要是被叶慕知道我跟你这么说她，估计要被灭口。”
就算没有说完，程杉也能猜个十之**。她想，叶慕父辈也是来投靠叶臻父亲的叶家人，可能觉得自己矮他们一头，所以事事要强，是不希望别人在背后嚼舌根吧。
因为要赶进度，程杉在毛里求斯停留的时间不长，她比南荣邺提前三天回国。南荣邺把她送去机场，跟她说到了Q市以后有人会去接机。
旅游人最重视细节安排，程杉已经习惯了这位产品总监的周到，点头道谢：“这期杂志做完，叫上叶主编，一起吃个饭吧。”
南荣邺当然不会拒绝：“必须的，你来Q市我们还没好好接待你。要不是赶着做第一期《无疆》，我们早就该请你一起吃饭。”
他一口一个我们，大概是生怕程杉不晓得他和叶慕的关系。反正只要聊到叶慕，南荣邺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程杉看破不说破，只笑笑就和南荣邺告别去了安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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