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琴琴愣在那里,惊异地看了他两眼,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一头鬈发如同海浪一般,在她肩上摇曳不已。俞待桐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终于转回了脸看她,脸上的红晕稍微退了一些。
冯琴琴止了大笑,似乎很感趣味似的,又问他,我方才听见了,你不让那帮小子们编排我。怎么,你不觉得我很贱么?
俞待桐又不肯说话了,这话题实在太让他不自在了。他有些想逃开,却又没法子。
冯琴琴便端起咖啡啜饮了一口,唇印在精致的杯子上,留下一个鲜红的痕迹。这年头,谁不下贱?就连你那吴少将,不也照样在洋人跟前赔笑么?男人贱起来,才真叫人开眼呢。
她又笑起来,像是说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一般,俞待桐心中一动,顺着她的眼神望去,果然看见了骑在马背上的吴靖棠,不禁心里一惊。却见吴靖棠身边还有人,一个个子高高的,油头三七开,留着一抹洋派的小胡子,骑在马上,手中握着缰绳,嘴里还叼着雪茄。另一个略矮些,秃头圆脸,倒不在马上。俞待桐认出来,正是那天在登瀛洲里和冯琴琴跳舞的人。但最显眼的还是他们中间那个洋人,那人众星捧月般地骑在马上,那秃头圆脸的竟在前面亲自给他牵着马。那洋人要说话,吴靖棠便从马上倾过了身子,脸上的神情竟是俞待桐从未见过的谄媚。
那个姓白的呀,是个假洋鬼子。冯琴琴点了点那个身姿挺拔、嘴里叼着雪茄的男人。祖上明明是广东那边的南蛮子,渡了海到了香港,摇身一变就成英国人了!倒是有些本事,你们吴长官跟那个法国的洋鬼子来往,都得靠这假洋鬼子从中翻译呢。
俞待桐转回脸来,看定了她。冯小姐怎么什么都知道?
冯琴琴托了腮,漫不经心地又点了点那个圆脸秃头的人。我有什么不知道的?白太太是我以前的旧交情,老郑嘛,最近哄得我也很高兴……这上海滩里,你真想知道什么事,总还是查得到的。就是可惜了,我原本还想借着老郑跟黄老板亲近亲近,可惜人家不吃我这套,大概是嫌我老了吧……
俞待桐猛然听见她提起黄叙舟,突然一个激灵,脱口道,黄老板?
冯琴琴看他一眼,怎么?你认识?
俞待桐连忙遮掩一番。我……我有什么本事认识,就是,听过……谁没听过黄老板啊!
这话说得也是。冯琴琴便无疑惑了,仍旧转过头去喝她的咖啡。
俞待桐却又忍不住问,黄老板……跟这位郑先生,很熟吗?
老郑倒是想呢!冯琴琴嗤了一声。他想跟吴长官攀个交情,流水似的送了黄老板多少好处,原以为是熟了,谁知道黄老板收了好处,搭了线,又不理睬了。谁稀得理他呢!说到这份上,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笑,道。我说黄老板不理我呢,说起来,原来他跟吴长官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啊……
俞待桐眉间狠狠地一跳,什么传闻?
冯琴琴又看了他一眼,墨镜后面看不出什么眼神,但唇边的笑却是有些刻意的暧昧,看得俞待桐背后不舒服地起了一层白毛汗。黄叙舟跟吴靖棠是什么关系呢?他二人从来也不瞒着人,大半个租界的名流之间只怕早就在背后把舌根嚼烂了。
可偏偏俞待桐是不知道的,他碰不上那些大人物,码头上的人没哪个敢编排青帮的老大,他只知道吴靖棠和大哥很亲近,时时去黄公馆,每回去,黄叙舟就会把他支开,久了,他就自己识趣儿了。罗远臻说,吴靖棠和大哥是各取所需,大哥要靠着吴靖棠给他行些方便,好做生意——这生意,罗远臻没明说,但是俞待桐自己也猜到,左不过就是大烟。至于吴靖棠,也要靠着大哥把租界的局势控制住。这年头世道太乱了,自去年北平有学生罢课游行以来,全国上下就乱了套,就上海这边,同济大学的也是频繁起来游行,学生和工人们闹作一团,没个罢休。吴靖棠总还不能朝着平民开枪,全都要靠黄叙舟这种民间的土霸王去调停劝解。别的不说,就去年六月里那一场暴动,青帮的兄弟们是第一个撤下的,那都是黄叙舟下的令。为了此事,黄叙舟还背了不少难听话,跟几个头目们吵得几乎拔枪了,末了,还是吴靖棠出面,一力把黄叙舟扶上了商会主席的位置,把他一个黑帮头子翻到了明面上来,掐住了众人的财路,这才没人敢啰嗦了。
俞待桐只知道,大哥和吴靖棠确实是难分你我,一损俱损。但别的,他可真是一点儿没敢往歪处想。
冯琴琴也没多说什么,大概是觉得他还是个雏儿,说了也不懂。俞待桐想再问两句,却又不敢,只好咽了下去。又问,吴少将作甚巴着那洋人呐?
他可不是巴着洋人,他是巴着洋人口袋里的钱。冯琴琴一口喝尽了杯底的咖啡,把墨镜摘了下来,飞了个眼风给俞待桐,调笑到。黄老板家业太小,养不起吴少将的大胃口了呗。说罢,伸着手朝那边挥了挥。那姓郑的也回过来挥了挥。他们几个应该都骑完了,纷纷翻身下马来。几个马僮迎了上去,姓郑的却亲自给德布瓦先生垫了手。俞待桐冷眼看着,见到吴靖棠在德布瓦的背后狠狠地皱起了眉头,然后挥挥手示意马僮不必上前,自己一翻身就从马上下来了,兔起鹘落,煞是好看。冯琴琴在俞待桐身边轻笑了一声,又刻薄了一句,道,怕是快憋死我们吴少将了,他当年可是骑马打仗的人,这会儿陪着洋人遛弯,马头都不敢超过别人呢,呵呵!
她这厢笑着,那厢诸人都已过来了。吴靖棠把手里的马鞭交给侍应的小子,一抬头,便看见了俞待桐,神色立刻就变了,竟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小桐儿?你怎么在这儿?
冯琴琴本已扑进那姓郑的臂弯中,乍然听他称呼,眉毛便是一挑,神色暧昧地瞧了瞧吴靖棠,又瞧了瞧俞待桐,见俞待桐不卑不亢地朝吴靖棠问了声好,便道,吴长官,这小哥儿果然是你相识啊……那敢情好,他方才陪我解了半天的闷,我觉得投缘得很呐!要不吴长官卖我一个面子,晚上的宴会,请这小哥儿一道来可好?
吴靖棠闻言,略略讶异地看了俞待桐一眼,便回过头去对冯琴琴道,原本就是吴某的不是,今日请冯小姐出来,却又冷落了你。
俞待桐听他口气,竟是要应下,忙想推辞,却见吴靖棠已经把目光转向了自己,口中的话却仍是向着冯琴琴说的。
冯小姐既然开了口,那哪还有人能拒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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