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不似他爹,他不记得娘的样貌,爹也不提,也就不知道像不像他娘。不过有次他在路边见着只乞食的细犬,眼中朝他投来的神色倒是和自己挺像的,他心中燃起些无可名状的愤怒,随手捡了块碎瓦朝它掷去。可惜没投中,滚了几圈落在它脚边,那小畜生本一颤,见状歪了头看他。
林与卓:“……”
但就是这种小狗似的眼睛,让林与卓捡了好些便宜。姑娘家瞧了他高兴,做买卖的觉得他可信,即使鱼目混珠,被说破了只要伪装出足够的诚意,倒也不会太为难。
但花姨是个瞎子,小与卓努了努嘴,虽说有些鲜廉寡耻,可欺负一个瞎子这事他也是不情愿干的,当他听了花姨的故事后更是捏着算盘不知怎么放手脚。
“小当家的。”花姨那时也不过十六七岁,还是脸颊生着细细绒毛的年纪,两眼无法对焦,只能面朝着说话的人摊开拿布包了的几样珠钗。
红布见着像是从旧衣服上裁下来的,因目不能视,裁得不太规整,洗得褪了色,但确实是干干净净的。
摊在上头的东西样式简陋,色泽暗淡,珠花剥落了些许釉质,常年压在箧里生着股散不去的霉味,就算现在使个偷天换日的法子也不见得太子能比狸猫金贵多少。可总归是有意义的东西,再怎么不值钱,若不是实在困难想必也不会拿来卖了。
花姨见他不应,面露难色又轻轻唤了句:“小当家的?”
林与卓忙应了,指头在算盘上胡乱拨了几下:“何事?花姨。”
“我是说…家里还有些先夫遗下的獐皮鹿角,来日还望小当家的行个方便。”
“那是自然。”林与卓小小年纪口气却老练,收起算盘拾了布上摊的珠钗,一钱不差地把铜板串好放在花姨手上。花姨微微行个礼,拄着拐摸索着走了。
林与卓看她行动不便,日后但凡需要走动,都是小与卓去寻花姨。一来一往的,林与卓便和花姨两口熟络起来。
“你呀。”虽只差些许年岁,花姨叫起林与卓来口气倒像是他的娘。“欺负我看不见是不是?我可都闻见了,嗯…苹果糖,对不?”
“嗳,还是花娘厉害。”林与卓也直戳了当,卸了包袱取出一小包盐和两罐伤药递过去,又塞给花姨几个新绣的赤色锦囊。“还要麻烦花娘了,随便抹点儿就好,抹多了惹蝇。哎哟还有那抽带也别打个团圆结了,多累,意思意思就得了,反正要——”
他张口就要说反正是卖给仙家冤大头,想了想又吞了回去。
花姨也不追问,这些年来她和絮儿受了林与卓不少照顾,林与卓偶尔也会要她们娘儿俩帮些小忙,诸如逮耗子往锦囊上抹血,给好好的扳指凿开口,把匕首磨卷刃之类。虽古怪可也算不上是害人勾当,花姨也乐得还这些人情。
絮儿也开心,她正处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到讨狗嫌的年纪,林与卓每次来都会给她带零嘴儿,有时还会给些仙家的小玩意儿。
“是真玩意儿。”林与卓每次给她的时候都会强调,她则会在心里嘀咕,我又没说是假的。
告别了花姨母女林与卓又上马往家赶,日头下去不少,爹平日不太管他,但如果他在和修仙有关的事上费功夫,林代甫那张笑呵呵的生意人的脸也是会流露出愠色的。
一来老道都说了林与卓此生与修仙无缘,一门心思扑上去这不浪费时间么。二来林父似乎也没把受众人敬仰的仙君们当回事,出售的好些宝贝都是从仙君的墓里掘来的。
林与卓听得这和自己娘有关,但还不及细问,传出这消息的伙计就请辞了。这世道生死都无常,何况谋生的法子呢。
戌初林与卓终于踏着如血残阳回了家。他单独取出仙草,把包袱连带着剩下的东西都藏马厩里,他本打算先把新得的这株仙草放房里收好,但刚踏进院子便远远俏见爹和另外一人已在厅里用晚膳,他忙把仙草藏怀里。
“嗳,卓儿!”林代甫也看见了他,招手大声唤他小名。
林与卓笑笑地走过去,瞥见烛光下半笼在阴影里的脸,正是那老道。
“檀林道人。”林与卓作个揖。
这老头老得很有年岁,老得面目上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须发不整,看着有些邋遢。这些年林与卓不时能见到他,十数年过去了,仔细想来和初见竟无丝毫区别。
林父是个实在人,过去和檀林道人说些小话从来不让林与卓听,这次也不例外,抽了帕子随意在桌上拣块米糕裹了就扔给林与卓,摆摆手要他滚。
林与卓差点没接住,指头蹭了点米糕,十分狼狈地边舔着边退了出去,走了几步又停下,闪身藏入门后阴影中偷听两人讲话。
这檀林道人不知什么底细,林与卓见过,他仙法修得一般,消息倒灵通得很,只要他一来,家里就有大买卖。上至六大仙门的李家,下至无名小派,只要有利可图,老道总能有意无意走漏点风声。老道以身份特殊不便走动为由,从来都只给线索而不同去,林父若得了什么稀罕玩意,有用的他便伸手讨要,没用的就让与林父,呵呵笑说当是抵了饭宿钱。
不过须知神仙打架凡人受罪,和仙君们明抢这是林父想都没想过的,他不过是捡吃虎狼剩食的豺,能不废吹灰之力分一杯羹,何乐而不为。只是豺狗难免有葬身虎口的风险,林父心知家里的小子对仙门道家多少有些眼馋,故此这种事从来都是背了他讲。
“林家公子想来也有十五了吧。”谁知道老道居然谈起了自己,林与卓静静地听着。
“过了青女月便是了。”林代甫笑着夹了根当季的苋菜,红色汤汁把米粒染成绀紫色。
那老道不知打什么主意,沉默了好一阵,厅里只剩两人咀嚼饭菜的声音,林与卓生怕漏了消息,耳朵和门贴得极近。
“也该见见世面了。”过了半天檀林老头才说。
“嗳!”林代甫忙咽了口里的吃食。“使不得,我那小子虽有些小机灵,但身子骨弱得很。槐月那阵连绵九天的淫雨生生给他浇病了,逼他在榻上老实了几天。”
林与卓听着爹在外人面前揭自己短,期间还添了不少不实之词,心中郁闷得很,想这老家伙为了自己不涉仙家事可谓是煞费苦心。
“况且道长也说,这风行卷乃神兵,景陵群英荟萃,唯恐此行生出些事端,犬子一无所长,还是随他去了吧。”
林与卓听到风行卷眼睛亮了亮,连老爹之后贬损自己的话都没放心上,只等着檀林道人作答。
那老道似乎在思考林父的话,拈须“唔”了声姑且算作认同,话题一转又回到先前的事上:
“来的路上我已打探好了,那几个散修从绍庆来,共五人,修为着实不佳,尚不能御剑,途经此地,于东来栈落脚,天明出发,是上好的人选。”
檀林道人与林父细细说了,又抿起酒来:
“此番去景陵颇费脚程,快马来回也得十数日,途经窈湾,近日多大水,入了鸿渐境内还是行船为好。李家那二郎和明沙门弟子同去,切莫招惹。此外半个仙门都奔了风行卷去,鱼龙混杂,倒是个生财良机,多带两个伶俐伙计便是了。”
林代甫笑着应下,就又吃吃喝喝地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