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惜春
秋天到了,南国的树叶不成片地从枝头跃下也不变黄,但是空气的确是变得冰冷。我上了高中,和X先生的联系逐渐变少,他既不主动联系我,我也不主动联系他。我总是不喜欢待在人群里,所以我没有朋友。像我这种渣滓或许也不配有个能拯救我的人。
和我同父异母的两个孩子也开始牙牙学语了。我回家的时候他们一般都在吃饭,坐在各自的婴儿椅上,一脸严肃地等着阿姨或是那个保姆把辅食填到她或是他的嘴里,小孩子严肃的神情真是可爱极了。有一次阿姨发现我在看她的孩子,问我要不要抱抱他们,我想到那个宾馆的夜晚,拒绝了。
在那一年的十二月的某一天清晨,我翻了翻日历,上面清楚地写满了时间走过的痕迹,我和X先生已经三个月没有见面了。我白天忙着写作业、做家务、吃饭,根本没有机会想起那个模糊的日期。傍晚的时候我整理衣橱,在最深处我拖出一条夏天穿的连衣裙,水蓝色的,泛着妈妈最喜欢的樟脑味,领口有些地方开线了。我看着那条裙子,一时间竟想不起来我是否穿过它。
可能是生日的时候。我准备把它和短袖衬衫塞到另个格子里时,发现它的裙角沾了一滴墨水。啊,这条裙子我曾穿着它去过X先生家,他在上面不慎滴了墨水,我很生气,他给我买了一支钢笔道歉。现在那支钢笔找不到了,我却还留着它。
那一刻,对他的想念突然爆炸开了。我翻开手机的通讯录,拨了他的手机号,他一开始没接,越不接我越害怕。终于在第三遍他接起来了,问我是谁。我听到他的声音时,觉得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连他说的句子都不顾,就问:你在哪里?
他说了“你是”后沉寂了两三秒,接着问我在哪里。我顾不上擦掉眼泪,心想着他还记得我,他还可以和我待在一起,就如同旧日般开玩笑一样说:在北极。
他笑了,天,他笑了。我也想笑笑,但是出口的只有哭泣的呜咽。我实在太高兴了。
8.苦杏仁的味道
小孩子长大一些后,为了讨大人欢心,有时候会做一些小时候做的举动。
我和他再见面是在元旦。空气是满是冰冷,但我看到他在马路对面的那一刻,心里像有一锅开的水,满溢着欢乐。他瘦了一些,好像也比之前高了,穿着旧年的黑色大衣,皱着眉头看远处的牌子(他有这个看远处皱眉的习惯)。他目光一转移到我身上,在亮起绿灯时招呼我过来。我立马颠颠跑过去,对他说一句:新年快乐!踮着脚去摸他剪短的头发。他躲开我摸他头的手——他说这叫“摸狗头”——对我说:长高了,小姑娘。
其实我并没有多么长高,他可能意思是我大了。我问他我们去哪里,他说不用去哪里,去那家我们之前去过的书店就可以。我之前很不愿意去书店陪他看晦涩的哲学书,但我那一刻突然很喜欢了。我们穿过几条街道,他的手还是可以牵住我的手,进了店面依旧是那样的装潢在欢迎我们,几个小孩子抱着鲜艳的图画书跑来跑去。
他挑了一本书,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看,我不想显得太无知,也挑了一本他旁边的,但开头就把我绕晕了。我正纠缠着那是乌尔比诺还是乌诺比尔*时,他已经沉浸在他的那本书中了。我泄气了,转而去看他。我在心中描绘着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脸颊,努力把它们全记到脑子里;这时他注意到我在看他了,问我是否有什么事。我突然无端害羞了起来,转过头说没什么。他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没有表情,只是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
中午的饭是去旁边吃的米线。他负责下,我负责吃。我已经记不清米线的味道了,但我还记得他那天穿了件我没见过的毛衣,手上有一道细小的伤痕。
下午我躺在他家沙发上时,家人给我打电话照例问我活没活着,我用中午的午饭来表示我还在呼吸。他们说爸爸叫我下午回家,我说好的,我会赶在吃晚饭前回去。
我们什么也没做。他坐在桌前忙他的工作,我躺在沙发上翻杂志。五点的时候我瞥到钟表,还好我看到了,因为我回家要二十分钟,而我们家六点钟就已经开晚饭了。我几乎是跳起来,抓起背包往门口跑,迅速开门准备冲下楼。X先生看见我出门,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要回家,就火急火燎下楼了。出去没几层我突然想起来还没和他道别,又跑上去;他正好没关门,正看着我。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最后凑上去,很小心地抱了他一下。他也回抱了,但只是一秒钟,又放开了。
他说:快走吧。
我转头跑下楼。
辗转回到家后,我进门就听见爸爸和他的同事在谈话。他这个点不常回来,除了每个月一请同事吃饭才会早早回来,但即使他回来也不和我交流。阿姨说过,我长得像妈妈。
我走进客房,那些客人正好散去。我爸那个自我九岁起就开始陌生的人坐在椅子上,见到我掐灭手里的烟。他手又开始抖了,他一般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他深吸一口气说,我今天不打你,也不骂你,但你告诉我,你今天从哪回的家。
外面的小孩子笑起来了。我昨晚上还在想,我会不会也有这么一个会笑的孩子。我从哪里来,这是个很好的哲学问题,但是我从哪里来啊......是X先生的家里。他家里有这么一本书讲这种基础又难以理解的哲学问题。
那个黑色的人说,你在撒谎。可我明明什么也没说。
*:指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著《霍乱时期的爱情》开头是提到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我把它搞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