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骤然回神，神情中虽尚有不安也有焦急，好在还能口中清晰吐言。
“老祖什么都无需做。待到我等将剑阵一撤，宝剑便会自动寻到老祖气息前来，剑一入体，老祖......老祖自然也就......”
脸色一片青白，接下来几个字，却是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了。
傅君檀于是一笑，想到昔日自己还曾于这位长辈膝下玩耍嬉闹，老者与自己师傅师出同门，待自己，向来也都是极好的。
如今自己即将离去，唯一牵挂的师傅也有了好归处，既感念于他这份对自己有心，无以为报，弹指间，一物便径直化作光点，飞快没入了那名先前急吼吼喊叫的年轻人眉心。
老者见状，一惊。
傅君檀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告他。
“想必那位是近年师叔新收的门徒？看着面生。不过眉目清明，年纪轻轻已能压得住这种阵脚，假以时日，不可限量。我便顺手再赐他一门机缘，也算全了早些年间，师叔您对君檀的多有照拂。”
转身脚步已经向前，凌空来到了清潭之上，赤红宝剑跟前。
“师叔多加保重，君檀，这就去了。”
话毕，后背的两手翻转间朝下一拍，方圆百里劲风鼓荡，竟是已经把除他以外的潭边先前所有人，翻手间均送出了此地。
又结阵，让这里再不容任何人随意靠近。将听闻他最后所言神情激动的老者，也一并死死挡在了阵外，任他如何想要再来破阵都不能。
剑阵已收，得到自由的赤红宝剑兴奋的不断开始嗡鸣，并剑身上浮雕的游龙也一瞬盆口大张，摆尾，铜铃双目倏忽转向了傅君檀方向，看起来愈显狰狞。
将自己被半埋的身体一阵剑风过后全数从潭中抽离，剑尖转而向前，指向了傅君檀胸口方向，嗡鸣叫嚣声愈加不绝于耳。
去势极快，几乎以肉|眼难见的速度便朝傅君檀刺来。
傅君檀不躲不退，反倒淡定张开自己双臂，在对方剑入肉|体的那一刻，含笑，将对方紧拥入怀。
姿势亲昵，让看的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他拥的，居然真的就只会是一把正在伤他的剑。
鲜血不断涌|出，刺激的宝剑一瞬更加兴奋，兴奋的继续入体三分，直到刺出背部，干脆把傅君檀捅成了对穿。
傅君檀口中一声闷|哼，却在听到自己心跳声确实正被宝剑逐渐平息的那一瞬，又倍感舒心。
当然，如果能忽略宝剑入体时候，他不止胸口处、更甚至就连全身各处都在不断袭来的那股难言痛楚的话，傅君檀觉得，那便更完美了。
忍受着体内经脉被剑中流窜的剑雷伤到支离破碎寸寸崩裂之苦，傅君檀双手握着剑柄，此时将它轻拍。
呢喃一句“小家伙，谢了。”
身体便从高空中重重跌落，将将砸进潭水之前，被阵散后，从外面扑进来的老者伸出双掌及时接住。
神识游离之际，似听耳边沧桑正有人对他言道。
“老祖，这天下欠你一份公允，日后，也定会还你的。”
傅君檀挣扎着就想要起来好好问一问清楚，什么公允，又怎么会有个定然还法？
不是说剑一入体自己便会魂飞魄散吗？从此上天入地再无一个他。
所以又何来什么日后？他哪里来的日后！他不想要！真的真的不想要！
但浑身无力，就连想要与人争辩都不能。
合着眼无声息，就着胸口剑尖下一动再也不动的心跳声，沉沉睡去。
梦中犹记他这一生，自幼师出名门起点极高，所以前期也多有桀骜恣意的时候。
但天道不仁，降下异怪为祸人间。
后来血起......自己白衣浸血欲滴。
再后来......
不妖不魔，不鬼不人。
直到最后......记不甚清了。
只隐约还记得自己好似渐渐麻木，偶尔会感觉胸口好似破了个大洞，不小心漏进去了风，吹的那里竟越来越冷罢了。
渐渐结了层冰，无念凉薄。
终，止于此了。
这是他所乐见的，他无悔。
... ...
梦里浑浑噩噩，生前诸多事情被他颠过来倒过去，不知反复重历了多少回，也不知时至今日，他又睡了有多久。
直到这一日，傅君檀忽感身下卧榻之侧开始变得异常灼|热，烫得他一连翻了好几回身。
可无法，该烫依旧烫。
再加周围又不知为何总是传来吵吵嚷嚷的喧闹声，吵得他不止心烦，还止不住开始脑仁疼。
最后烦不胜烦，觉得桩桩件件都不让人省心的傅君檀仰面翻个身，干脆，直接就从原地坐了起来。
睁眼一看，视野内一片昏暗。
傅君檀又抬手摸了摸，嗯，四四方方，长条的，冷硬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不管是什么，都关不住自己，这样想着的傅君檀，便抬手一掌朝上打出。
轰隆周围一声巨响，连着他被关的这处都开始簌簌抖动起来，傅君檀撤手，一时之间开始犯了难。
他想，经由刚刚掌下传来的里外这些声音和动静，他大概已经能揣摩出自己现在身处什么样的地界了。这样一来，犹豫了。
要不要就干脆还是这么不动吧，只当刚才那些自己都不知？
反正已经睡了不知多少年月，世人当他死了，他自己也只当自己死绝了，又何必还要再主动出去呢？
睡不踏实了，再多躺会儿，该睡，也就又能睡得着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嗯，就这么办！
打定心思的傅君檀，于是拢了拢自己衣袖，挺宽大的，上下一盖，正好能当一床暖和被子，遂唇角满意的一掀，好好调整了个姿势，再度原位躺了回去。
舒心的阖上眼。
但......拧眉。
外头那些动静依旧不让人省心。
倒不如说外头一下子动静，开始变得更大还比之前更加闹腾了！
就听有一女声先是尖叫。
“呀！塌了塌了，塌了塌了塌了......”
啪啪啪，听声音，像是激动之余，在手下一个劲狂拍自己身边人所致。
傅君檀眉间跳动，被她这声勾引的，感官皆开始有些蠢蠢欲动，不自觉便散开了几缕自己神识上探，察觉确如她所言，从地面之上的不远处，传入了耳中一声似是什么重物倒塌于地的沉闷声响。
紧接着醒了醒神，摇晃两圈自己脑袋，傅君檀正了正神色，边告诫自己不要随便好奇，边默念心法静心，静心。
可好不容易躁动的感官才又被沉淀下去了几分，忽又听一人跳脚，男的。
“我靠，还真是啊！”
停顿片刻，像是跺脚往旁边躲了躲，脚步声听起来挺凌|乱的。
“嘶，这青天白日的真是活见鬼了。先是刚刚遇到一阵莫名其妙小地震，紧接着这剑冢里头，立的那——么高无字剑碑，居然都能被震塌了？明明那么几下震，连咱们边上站着的人都通通没出事儿好吧？活见鬼，真心活见鬼。”
旋即又有第三人加入，只听那人语气沉痛。
“艾玛，这可怎么办哪？偏偏是在咱们剧组进来拍戏的时候这皇宫大院里头破烂玩意儿给塌了，明明碰都没碰过一下你说。”
渐染上了焦躁，脚下还来回踱着步。
“这算个什么事儿啊，长了五百张嘴也说不清！到时候上头来人如果要让咱赔的话，擦，三千年历史的玩意儿，咱哪能赔得起啊你说？”
得得得得得得，又开始没完没了的脚下转圈踱步，听得傅君檀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神经了好似，可那头还没完？！
实在再忍不下去了，傅君檀这回没留手也不试探，又一掌朝上重重击出。
上头长条的盖子，便连更往上的一层厚厚泥土都被整个掀起个干净，哐当，哗啦，纷纷落在了两旁。
傅君檀朝头顶一晃眼露出的大太阳底下抬了抬自己手臂，遮了会儿眼。
待逐渐适应了，两手搭在两边壁沿上，傅君檀这才把自己给扒拉起身。
哦，对了。
晃着他胸口上直愣愣插着的一把剑！
抬眼向四周望去，原来自己正处在一个圈子里。
是真的圈子，外面围着一圈用铁链拴着石柱连成的像是栅栏模样东西，栅栏边上立块牌子，字倒也不难认，上书“非相关人员止步”几个血红大字，最后边还大大打了个“！”。
大概这里头就是刚刚那些人口中所提到的什么剑冢了。
毕竟嘛......傅君檀这回不得不被迫仰了仰头，看着自己前头不远处那根即便现如今已经被拦腰截断了，但依旧高耸无比的无字剑碑，碑底碎石落了无数。
再低头，右手在滑|润的自己身下所躺之物——棺材板儿壁沿上，来回细细磨蹭一番。
“唔。”
口中发出一声享受喟叹，真是难得的上等灵玉啊，一时之间给舒服的。
没待回味更多，那头远远站着的那群人里头，又有人这下子忍不住作妖了。
就见对方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猛一瞪眼，紧接着就像被掐了脖子的公鸭，扯开嗓子叫唤道，手点着傅君檀方向——
“棺棺棺棺棺......玉玉玉玉玉......尸尸尸尸尸......剑剑剑剑剑......”
还无比僵硬的扭着自己脖子看着身旁众人，似在寻求某种哪怕精神上的认同。
傅君檀：“......”
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来来回回无非几个字，却硬是给他念成了像唱戏文的，还戏里每个字都意犹未尽。
笑了一瞬，撑掌从棺材板儿里翻身出来。
站在棺材一旁先是好好理了理自己衣冠。掸了掸衣摆，又掖了掖衣襟，待双手继续往上，一摸，发现头顶空无一物时，举着的手也不尴尬，就那么自自然折了个方向，最后顺了顺自己胸前身后的水缎长发。
再垂下，拢到身前老神在在揣着。
抬头看着对面人，为了表示初见面的友好，安安静静笑眯了眼。
可就他这形象......说实话，众人对他实在一下子友好不太起来。
就听那公鸭嗓子似乎又要受惊不小的开口了，傅君檀立马一抬手，好歹及时止了他一止。
接下来自己笑着，就为对方将他想说的话都连了起来，省得他再不知所谓的平白扰民了。
对方点点棺材那头，傅君檀就说，“啊对，是棺材，玉做的，贼贵。”
对方继续瞪圆了眼又上下指了指傅君檀他自己，复回去棺材那头，傅君檀便理所当然点头道，“没错，我是从里边儿出来的，逗你们玩儿呢，不小心起了个尸。”
对方最后哑着嗓子恶狠狠戳了戳傅君檀胸口那里，傅君檀一低头，看清楚了，眉头不眨一下，边右手抓上去，一寸一寸的费劲往出来抽，边十分淡定的继续没事人样答道。
“哦这个啊，也是逗你们玩儿呢，假的，都假的。”
刚说完，刷一下，剑就被整个从他体内抽|了出来。那时傅君檀身上穿着牙白的衣裳，胸口处确实没有一星半点的血迹溢出，就连衣裳上都没丁点破处，看起来不像假话。
但紧接着，最后那下子动作他又用劲实在过猛了，就见被抽甩出去的剑尖凌空在他手中画出个半圆来，携着一道罡风，正正好打在了前头还剩半截的那块残缺剑碑上。
剑碑眨眼间，再被拦腰横切开，断口滑如丝，就那么......最后径直滑了下来，上半部分哐啷落了地。
傅君檀木着脸：“......”
众人瞪圆眼无声大张着嘴更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