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雨芬霏,满天红霞,潺潺舀水声,落花影独立,好一派暮色微凉。
惊鸿一瞥平湖潋滟,静谧了岁月氤氲着时光。
朝华眸中淡淡水雾,从远处看,那浅淡的身影竟与那困惑了他三月整,看不清模样的梦中之人一般无二!
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牵引他一步步上前,他瞳孔倒映出的模样每清晰一分,他的心便狂跳一分。他的喉间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可几番挣扎最后却无力的坠入了空白深渊。
他立在他三步之外处凝视着他,只觉自己依旧在做梦,只是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梦中仙的样貌。
曲莫执耳里灌了水,万物都在闷声嗡鸣,丝毫不觉周围变化。
他的眼睛被皂荚液刺激得睁不开,匆匆淋了几瓢水后,他探手往旁边一摸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忘了拿布帕。
他喊了两声,此刻大家都在外忙活家中自然没人理他,他默认倒霉揉了揉眼睛越揉越刺痛。
就在他预备用衣袖对付着擦一擦时,突然,眼角覆上一片柔软!
他一惊连忙起身,不料青石地面溅了水打滑得厉害,他起得急立时脚下一滑向后倒去。
他慌忙运气意图力挽狂澜,好保他那颗后脑勺不至于摔个开花,哪知他气还没沉至丹田却有人比他更迅速的圈住了他的腰将他立刻带稳。
曲莫执感觉到有一方柔软的布料在轻轻擦拭他的眼睛,感觉到一个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他忙摸索着从那人手上接过那软帕,边擦边道:"多谢多谢,我自己来。"
圈在他腰上的手未松,他听到一个熟悉又清润的嗓音道:"不客气。"
曲莫执的动作僵在眼角,他猛地睁开眼,眼前的面容三分朦胧七分真切。
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眸子盈盈水润熠熠生辉,他对他展颜一笑,温煦尔雅如沐春风。
"朝华承蒙少侠救命之恩,理因朝华先行谢过才是。"
一阵微风拂过,曲莫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僵硬的笑了笑,毫不客气的拍掉了腰上的狼爪子,退后一步道:"小意思,举手之劳。"
朝华上前一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救命恩情,少侠的姓名我已铭记以后定放在心间日夜感念,以后若有用得上朝华的地方定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这番话说得真挚无比,眼睛都不带眨的,就差指天起誓。
臭不要脸,谁要你铭记啦!
他干笑两声,道:"客气了,江湖中人本就行侠仗义,这种小事每年没有千八百也有十来件的,不久我就都忘了,你也不用挂在心上。"
朝华不答静静凝视着他,看着曲莫执垂在眼前滴水的发,他伸出手来将那缕发轻轻的拂至他的耳后。动作一出,二人皆是一怔,朝华这才发现这个动作有多唐突暧昧,忙收了手捏住身侧的衣服,但那眼珠子就像生在曲莫执身上似的没有一丝收敛想要移开的意思。
相较与他的若无其事曲莫执则是被他瞧得头皮发麻,这个眼神是怎么回事?这么赤裸裸的火热是怎么回事?这个眼神分明和当年新婚时他挑了他盖头见他第一面时的眼神无二!
要了命的是,他现在不是当年那个美娇娘而是个正儿八经的八尺男儿啊!
他那动不动就撩人头发装情圣的臭毛病也是,当真脑子坏个千百回也死性不改。
曲莫执心里怵得慌,他自信自己现在的样貌不可能刺激他的记忆,但委实又无法解释他的眼神。他不想同他耗时间转身匆忙收拾着东西。
"你的头发湿淋淋的贴在背上当心浸湿衣裳着凉。"朝华说着自顾自的绕到他身后,双手将他瀑布般的头发收拢捧在手心里双手捧着。
曲莫执侧过身子想躲,朝华就捧着他的头发亦步亦随。
是谁教得他与不熟识的人第一次见面便可以动手动脚?这自来熟的性子还真是老样子!
他忍无可忍侧目一瞪,被朝华很自觉的无视了还顺手偷偷的在他发丝上摸了一把。
无法,曲莫执索性两眼望天也不理他,径直往前走,任屁股后头颠颠儿的跟一条为他捧发的小尾巴。
出了后院,曲莫执转身道:"朝公子留步,再往前就是我的客房了,恕我现在不便待客。你要是找人,他们都出去了,你请自便。"他说着就握住自己头发,意图将它从那狼爪子里解救出来。
"我不姓朝。"朝华依依不舍的看着那青丝从掌心里溜走,抬眼看着曲莫执笑道:"你是我的恩人不必见外,就唤我朝华即可。"
曲莫执忽地一口气上不来,只觉得他不要脸的功夫日益精湛。
他充耳不闻,快步推门进房,转身就想将那人关在门外。
在门即将关合之际,一只手突然挡住了门框:"你喊我的名字,喊我一声朝华好不好?"
"什么?"曲莫执挑眉。
他眸子像是有火焰跳动,他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不然,怎么会那么像?你下午在我床旁喊我的名字那声音我好像听过。"
听过?他的声音他没有听过。不对,听过一次,也只有一次而已,他不可能在忘了所有事情后对那个他曾经听过一次就无比厌恶的声音有印象!
曲莫执啧啧摇头似是嘲讽又似是同情道:"朝公子,我听闻得了失忆症之人便是将前尘往事都忘了干净的。你又如何单凭梦里头的一个声音就轻易断定我认识你?可笑至极,难道你每每遇到一个陌生人都会上前去询问别人认不认识你?"
他目光灼灼坚定道:"那你下午为何见我醒来又慌乱的将我打晕?你若是不认识我,为何我会从你身上感觉到你似乎对我心存芥蒂?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两个陌路人之间应有的氛围。"
老天!你既让他失了忆为什么不干脆让他顺道变傻一点?
他沉默片刻,冷冷笑道:"依我看,这只是你无根据的妄想猜测。你这不依不饶的态度倒叫我奇怪,我顺手搭救不想还搭来个麻烦了?我和你一面之缘哪来什么芥蒂一说?你再继续这样无畏纠缠就真叫人不喜了!"语罢,他不带一丝犹豫"嘭"地关上门。
门上余力震得他指尖发颤,他站在屋内听着外头动静。
屋外静默了许久,久到曲莫执以为他已经走了时,方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道:"对不住,是朝华冒犯了。"
脚步渐逝,曲莫执才察觉背上被湿发浸湿得一片冰凉,凉至四肢骨骇。
夜色降临,村内的露天晒谷场布置得灯火辉煌,一张大长桌可容百人入席就座。
场中燃着两堆篝火,其中一个火堆上架着一只烤乳猪,火舌舔得那乳猪滋滋泛着金黄的油光飘香四溢,一名天香楼的名厨在火旁熟练地涮油翻烤。
向大人得知村内为他们办践行宴,下午就谴人送来了美酒佳肴,还专门包下了镇上第一酒楼天香楼的所有厨子来亲自为他们烹饪,阵势好生夸张。
长桌上布了百来道精美不带重样儿的菜肴,声势浩大得让这些土生土长的村民目瞪口呆。
曲莫执清楚的知道这些全是托了谁的福,他偏头果见叶安风一脸淡然一幅见怪不怪的模样。
知道叶安风有钱,也知道浮生阁有钱,可不知这浮生阁竟和官府也有往来。
他一时觉得自己好像与叶安风勉强称得上是莫逆之交,可却又好像从未好好了解过此人。
席间,村长奉叶安风为坐上宾,要他居首位,叶安风推诿不肯,让村长坐正首位,自己与曲莫执居右侧第一,二位。
一番推让后终于和和气气的入座他,哪知这位子还没坐热乎,曲莫执便坐不住了,他哪知道左侧第一位是给朝华留的位子啊?只见那人翩翩前来,安然落座于他斜对面。
随着他一道而来的还有那一入席就黏在曲莫执身上炙热的目光。
看看看,看什么看!放着这么多美食不看,放着浮生阁的大美女不看,看他做什么?有病!
开席后,村长起身举起酒杯,激动的道了一番感激的敬酒词,说得慷慨激昂,老泪纵横。
众人起身,共同举杯共饮,连连应和纷纷向曲莫执等人敬酒道谢。
众人饮过后,自然落座,唯独朝华仍立着,他不紧不慢地又给自己的酒杯满上,执起酒杯凝视着曲莫执温和地不容抗拒的说道:"朝华之命乃曲少侠所救,为表谢意,特敬曲少侠一杯。"
曲莫执一口菜噎在喉咙,想假装没听见可人家那杯子都快杵他眼前了,他总是不瞎的,无法,只能拿过一旁酒杯。反正做戏打官腔他还算擅长。
这时一只手覆住了曲莫执握住酒杯的手,阻止了他欲起身的动作。
叶安风拿起自己的酒杯起身道:"朝华公子见谅,曲弟身体抱恙,不善饮酒,此杯便由叶某代劳,你看如何?"
本来曲莫执应当对叶安风这番仗义相助谢天谢地感激涕零的,可当他听清他对自个儿的称谓时,忍不住一阵恶寒。这个氛围简直怪异,一顿饭吃下来如坐针毡。
朝华终于将视线从曲莫执身上挪开移到了叶安风身上,他凝视他片刻淡笑道:"叶神医客气了,在下也承蒙你相救,这杯应当敬你,在下先干为敬。"语罢便仰头饮尽。
叶安风跟随同饮后不忘劝道:"朝华公子也有伤在身,心意到了即可,还是不要贪杯为好。"
朝华微微颔首应道:"多谢提醒,在下记住了。"遂落座放了酒杯。
天香楼名厨的手艺真不是盖的,他们一路风餐露宿,难得吃顿如此丰盛的大餐,众人都颇为享受。
尤其是当那只香喷喷的烤得金黄酥脆的烤乳猪端上桌时,曲莫执差点都止不住口水泛滥。
厨子兢兢业业,取了尖刀,将那头乳猪肉片片割下,盛在盘中,一刀下去肉质饱满软嫩还溢出鲜亮的油汁,看得人垂涎欲滴,腹中馋虫大动。
这时突然一个格外破坏画面感的声音传来,引得众人测目。
"唔……"朝华手捂着嘴,眉宇紧蹙,面色格外难看。只见他胸膛起伏着,像是要强压下胸口那呼之欲出的恶心呕吐感。
"朝华,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村长关切道。
他忍了又忍,突然起身:"对不住,我先失陪一会儿。"匆匆丢下几个字便起身飞快的离席了。
曲莫执咬着筷子见他离席大松一口气,夹起一片薄肉塞进嘴里,眼不见心不烦了此刻胃口也大开。
朝华躬身扶着树干剧烈的干呕,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可就是恶心就是想吐,没有缘由!
他恶心得内脏剧烈的翻江倒海。恨不得将苦胆水都吐出来,恨不得连心也吐出来!
这样吐了好一会儿,总算缓解几分,他的额头布满虚汗,太阳穴突突地揪着疼,眼前雾蒙蒙一片。
他碰不得荤腥,沾不得一丁点儿肉,自他跟着璀儿爹回家时,看到第一顿荤菜时他就泛了恶心。
璀儿爹为此还笑话他,说他定是哪个和尚庙里还俗出来的小和尚。
可他哪儿知道呢?他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也空落落的,无法究其根源。空空如也的来也许还会空空如也的走,兴许一辈子都要这般糊涂过活。
可他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剧烈的反应,尤其是看着那厨子将肉一片片割下码成一排,他的神魂都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连呼吸都不能!
过了许久,在桌上的乳猪差不多快分完时,朝华总算苍白着脸回到了席间。
"朝华,你还好吧?"杨彪一见他就关切询问。
"多谢关心,我只是不胜酒力,有些醉了。"
杨彪哈哈大笑:"那你岂不是一杯倒?你这酒量未免也太差了吧!"
杨彪那两个傻徒儿也跟在师父后头哈哈笑起来。
朝华笑而不语,也没什么心思吃饭,随意拨了两筷子菜。曲莫执全程都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酒足饭饱后便是篝火宴会,几个年轻的姑娘围着火堆唱唱跳跳,给恩人们送上感恩的祝歌,一群人围着看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瑞音,咏笙跟着瞎起哄胡乱跳了两圈,竟收到了不少男子的花束,立刻把两个姑娘乐得喜上眉梢。花琼在一旁看得好生羡慕,想她以前未出阁时也是受万人追捧的,如今却已嫁做人妇。
她正想着眼前就多了一大束的鲜花,抬眼就看到杨彪红着脸挠着头在一片起哄声中,着急忙慌地将那束花往她怀里塞。花琼不住的娇笑,笑靥如花,最后竟一手挽过他的脖子当众献上香吻。
一时间掌声口哨欢呼声齐飞,众人一片叫好,唯独叶安风不屑的撇开头。
曲莫执正为他家小彪儿欣慰不已,掌声擂动,直到一朵清香淡雅的兰花出现在眼前,他才僵硬得动作一滞。
"好看吗?"那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凑在他耳边呵出温热的气息。
曲莫执耳根酥酥麻麻简直要炸!这家伙什么意思?!把他当什么人了!
"难看至极!"?他往旁边退了一步与那人拉开距离,脸上难掩嫌弃。
"是吗?"朝华脸上有淡淡的失落,低垂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他道:"我以为你会喜欢。"
哪个大男人会喜欢花?还是男人送的花?!这不是折辱戏弄是什么?他可不相信这人失忆还能改变癖好,可眼前他竟然还做出一脸无辜岁月无害的模样?!
曲莫执刚想发作,就听他接着道:"那你觉得璀儿会喜欢吗?"
曲莫执心里没来由的一沉,是啊,这样才对,他那样阅女无数的花花公子能转性,才是天大笑话!
"姑娘家的喜好你来问我一个男人,你是请教错人了!"
曲莫执不想见他那欠削的脸,拂袖而去,朝华没有跟上来,那热闹的喧嚣在耳边也渐远了。他忽觉心底空荡,抬头看看月色决定早些回房睡觉。
朝华目送着他的身影隐进了黑暗中再也看不到,他还是那样立着长久未动,指尖拈着的清兰馥郁芬芳。
"朝华,你在看什么?"璀儿笑嘻嘻地过来。
他回过头笑了笑"没什么。"手腕一转将那朵清兰悄然无声地藏进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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