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面若寒霜，叶安风倒是心情颇佳，单手拖着酱猪蹄一抛一抛地回房去了。
夜很静，静得可以清晰听到二人浅绵的呼吸，月光余晖下光线很暗，暗到曲莫执看不清他面上的伤情，暗到朝华瞧不真他满目的探究。
一番静伫，终是擦肩。曲莫执绕开他径直回房却是料不到手腕突然被人钳住，肌肤相触，他的指尖微凉丝丝弦颤扣住他却是那样坚定，不容他丝毫躲避。
曲莫执抽手不得，额筋频跳，胆肥了他，竟然还敢上手了！
"你又唱得哪一出，趁我好声好气时，赶快放手！"
朝华听得他的语气咬牙切齿，如一只手捏住他的心尖不痛不痒的揪扯，胀涩难言。
"你为何讨厌我？"他终是问出口，他不懂，据了解曲莫执与人为善，连带对底下一众弟子都和和气气，为什么唯独对他这个几面之缘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的人如此态度，言行举止间毫不掩饰的冷漠与刻意疏离。
曲莫执手腕一转想使力挣脱却发觉被他巧妙的扣住了脉门，腕上丝毫使不上力。
曲莫执周身寒气逼人，沉声威胁道:"你再不放，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什么讨厌我？"
"有话说话，你先放手！"
朝华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讨厌我？"
就凭一年相陪抵不过青山朦胧中的一面，就凭他当初信以为真的所有倾心相许都是幻象。
他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个偷梁换柱被揭穿后拿去粉身碎骨泄愤的替代品。
骗婚之恨当以削肉还，他偿了他的情债，那他与之交付却被践踏的真心呢？
印晖，你当何偿！
"你为什么讨厌我？"得不到回答，朝华像个失措的孩子，绕到曲莫执身前，迫切地看着他那双阴霾的眼眸企图寻求答复。
不料，下一刻曲莫执神色骤变，眼眸阴戾乍现。
他倏地近身一步，凝足了劲气，挥掌击出，掌风呼啸，如风如电，直取朝华心门！
此掌迅猛势急直击要害，定能逼得他放手退避。
朝华双眸一闪，接着抬颌迎向袭来的劲掌，目光一片清冷无畏。
他立着纹丝不动，五指用力，握着曲莫执的掌心收得更紧了！
曲莫执心口一跳暗道糟糕，他无意真取他性命，只不过唬他撤手莫纠缠，哪知那混账一根筋，生生摆出一幅要同他玉石俱焚的模样。
一刹，想要撤掌已是来不及！他猛的收力只勉强收了半掌。
伴随着"嘭"的一声闷响，那半掌顷刻击上朝华的胸膛。
一阵闷痛，朝华立刻被震飞数尺，立时紧在曲莫执手腕上的力道也惯性一带，带得他也失去重心，跟着飞扑了出去！
一声巨响，二人双双应声倒地。
曲莫执脑中一片混沌，如摔在棉花上，丝毫不觉得吃痛。
他回过神一看，发现自己正压在朝华身上，身体相贴，朝华给他做了肉垫又如何会痛？
他脑子嗡地一响，撑着地面抬起身子就要起来，一动又发现手腕上那该死的禁锢还没松开，他脸一黑又要发作。
下一刻却见朝华面色发白，眉头痛苦的蹙在一起，随着曲莫执撑起身子的动作，闷哼一声，呛出一口刺目的鲜血。
二人贴得很近，曲莫执只感觉眼下方一热，便知是他的血溅上来了。
"你怎么样？"
"没事。"朝华微微摇了摇头，因淤血吐出好受了许多。
然而他此刻没有心思在意自己是否伤重，他的内心正有些小雀跃，只因曲莫执那句听似关切的问候他，是不是代表着他其实是关心他的？
他看得清楚，曲莫执在最后一刻惊慌地撤了半掌，证明他不是真心要伤他，亦或许他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讨厌他呢？
曲莫执见他面色渐缓想来是无大碍，其实，他如今使足了劲地打他，也未必见得会取他性命，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掌夺人命的曲莫执了。
他动了动手腕，道:"既然没事，那就快松手。"
手上的钳制丝毫未松，朝华的声音轻缓，仍是那一句:"你为什么讨厌我？"
曲莫执气结，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躲？"这一掌他明明可以躲得掉的。
朝华痴痴的看着上方的曲莫执，逆光之下，其面容绝艳出尘，眉如墨画，眸似潺潺春水，眼尾带桃花不媚自妖，眼下的血色朱红更是摄人心魄。
月夜清晖，媲之不及。
朝华只觉心如擂鼓，捶得耳膜都在咚咚作响。他缓缓抬手抚上他的面庞，指腹温柔轻缓地揩掉他眼下的血渍。
他唇齿轻启，几分无奈几分认命道:"是你，我躲不掉。遇上你我才知这世上当真是有一见钟情这回事的。"
"一见钟情？"曲莫执痴愣片刻，唇角弯起一个似笑似泣悲怆的弧度。
他挥落抚在面上的手，翻到一旁长廊椅上坐着，喉咙里挤出阵阵沉闷的低笑，他心中反复咀嚼这四个字，只觉可笑至极。
曾经印晖对另一张脸一见钟情，是一切的开端，成了他甘愿沉沦的由头，如今又是这四个字说与他听，这回倒是钟情他本人的这张脸了，只是，他不会信的。
"你笑什么？"朝华捂着胸口坐起，见他细细碎碎低笑最后笑出声来，仿佛是听了他的一个笑话，心里蓦地心慌起来。
"哈哈哈……好笑所以才笑，你说了什么你自己听着难到不觉得可笑吗？一见钟情？两个男人之间怎么能用‘钟情’二字？你莫不是眼神不好，把我当作女子看待吧？"曲莫执背靠椅栏支着额角睨着他，明明是在笑可眼神冰冷，他神情满是轻挑不屑，冷艳得不近人情。
"我……我知道你是男子。"朝华低垂了眼睑，深深吐气纳息。
他怎不知曲莫执是男儿身，知又如何，自打第一眼见他，他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无不篆刻在他心中。
起初，他也纠结过，犹豫过，自责过，认为这是错，可当相见不得的思慕之情如潮水般地淹没他时，不能呼吸，不能挣脱，他便什么顾虑都顾不得了。
不吐不快，他要他知道，他是这样喜欢他。
情之深切，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你是男子，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你了？天地万物，朗朗乾坤，心之所向，即为欢喜，难道就因了我心中所向之人不与世道一致，便是错吗？"他攥着拳头，抬头迎向曲莫执的眼睛，目光如炬。
"你说什么！"曲莫执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噌"地站起身，看着他如同见到了鬼魅。
他怎么会……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谁教你的？这话……是谁教你的？"
"心中感悟，无需人教。"他的声音很平淡，无畏无惧。
曲莫执盯了他片刻，见他眼中真挚，不似撒谎未再追问。
朝华不知，一段听似满腔热忱的肺腑之言，实则化作一把利刃将曲莫执心口上结痂的疤狠狠划开，再带着新生的肉芽鲜血淋漓地揭下。
"你不是一直追问我为何讨厌你吗？?既然，你把真心话说了，那我也给你个明白话。?"曲莫执面无表情冷冷开口:"自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觉着你看我的眼神不对，很腻，很让人不悦。我这人不喜欢别人太过热情，上杆子地讨好巴结，我施以小恩不求回报，你口头道个谢心意到了即可。万事有个度，过了头可就变了味了。我原先奇怪，我和叶安风都是你的救命恩人，怎么你却唯独缠着我报恩，原来你当真安了别的心思。"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近朝华，四目相对，目似平湖毫无波澜:"你看看清楚，这幅皮囊虽生得好看，实际却与你相同。?阳气为开，阴气为合。一升一降，一开一合，?阴阳调和方为天地正道。龙阳……"
他顿了顿，抚上朝华的肩头紧紧扣住，他凑近附于他耳边，神色极尽残忍，轻咬着牙根，道:"?是有违纲常，大逆不道，有悖人伦，?这是病。"
曲莫执的气息呵在他耳畔，朝华浑身一僵，眸中神色破碎，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不要再做无谓的纠缠，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曲莫执怕了拍朝华的肩，对他报以一个浅薄的微笑。
朝华心覆冰霜，他是金樽酒，甘醇叫人痴醉，却也是鸩。
黑云稀薄，皎月高悬，曲莫执的屋内没有点灯，他静静地坐在桌前，手持软布，轻轻擦拭着慕青剑，这是叶安风将此剑卖给他后，剑身第二次出鞘。
第一次，是在驿馆，那时，他以为他死了。
剑刃极薄，透着窗外的月色折射出幽幽冷光，映入他波光粼粼的眼眸里，终是刺得他缓缓阖目。
密闭的天牢，几簇火苗扭动，照亮那乌溜溜牢牢缚住他的玄铁，其中，两把铁爪倒钩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最后挣扎的机会尽数扼杀。
也给他造成了后来无论如何也无法恢复武功的损伤。
明黄的袍角很是晃眼，晃得他有些晕眩，连穿骨之痛也不觉难忍了。
他声声唤他"朝华"，他自始至终没有应他一句。
那双曾对他柔情缱绻的双眸，生硬的盯着他，阴戾得可怕，盯得他遍体生寒，比埋在骨头里的玄铁更冷。
"我除了隐瞒身份一事，何时不对你掏心挖肺？你以为的错，不过就是因为我们心中所向之人不与世道一致。可是，天地万物，朗朗乾坤，心之所向，即为欢喜，情爱一事，哪由你我说了算？朝华，我赤忱之心绝无掺假，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住口！"他赤红着双目，歇斯底里，突地一手狠狠扼住他的咽喉，他颈项的青筋因愤怒而突起。
"你恶不恶心！你是男人，你是……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断袖！这是有病！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有悖人伦！！"
骤风凌厉，劈开桌案，慕青剑一如既往的锋利，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实木雕花桌断成两半。
满地碎瓷纸屑，一室狼藉。
曲莫执提着剑，衣角翩跹?，他轻笑:
痛快！当日言语之辱如今尽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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