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大家都感受到了这股肃杀之气,他们沉默的配合着,被这天与地的宏大和虚无、大自然无声的权威所震慑,直到半山,一路无言。半山腰有一个五六百来平米的开阔地,造了几座亭子,据说白天可以从这里鸟瞰山下的镇子。老布自己的家就在下面的镇子上,镇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春牧云,谌西觉得土家人很会取名字,滚龙坝、鸦鹊水,还有春牧云所属的县城宣恩,邻近的县城鹤峰,来凤,咸丰,要么形象,要么风雅,总之听起来有令人愉悦的感受。
老布介绍说:“这座山是春牧云镇上两架最高的山之一,山本身有名字的,叫悲山,另一架叫慈山,从这架山更高些的地方可以望得到慈山的峰顶,施南有名的滑雪场就在慈山顶,所以慈山比悲山可热闹多了。”
悲山?倒是很符合这座山的气质,谌西心想,神秘土著民族不知从哪里继承来的起名字的天份。
人们在开阔地下缆车,往山上有人烟的地方去还要再走上十来分钟,山里没有灯光,看来各类旅游基础设施尚需完善,路倒不难走,水泥铺好的路面很平整,虽有上坡和拐弯,但尚算宽敞。老布打开手机的电筒光在前面领路照亮,小罗和汪小田也打开了手机,众人的脸在光亮中若隐若现,一会儿现出部分额头,一会儿现出半边鼻梁、有暗影的嘴唇,有一刹那,谌西觉得众人好似一群夜巡的山鬼,在超现实主义的魔幻山林里溜达,有一点刺激,有一点迷茫,也有一点可笑。
老布预先联系好了住处和吃饭的地方,他们在一个路口遇见了来接他们的小伙子,小伙子身材很高大的样子,拿着一个巨大的手电筒,雪白的光束瞬间照亮了一大片前方。小伙子告诉他们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正等着他们来。小伙子领他们来到一处灯火明亮的处所,谌西看见有三幢占地面积不小的钢筋混凝土平房,还有一幢全实木建筑、占地更广的两层楼房,屋顶铺着明黄色的琉璃瓦片,在明亮的灯火中反射出黄澄澄的光芒,很是抢眼,几幢房屋中间是一个大院子,用水泥砌的凳子、桌子,还有花埔,花埔里面种满了植物,没有开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的冬天太冷,它们在等待春天的来临。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村子叫布家岩,倒是很直白的名字,代表这个村里住的全是姓布的人家。
这家民宿收拾得清爽,以作为一个洁廦患者的谌西的眼光来看,其干净程度也算很过关。众人被主人家安排到那幢漂亮木楼房一楼的堂屋内坐定,用碳盆生了火放在两个大餐桌下,屋里一时温暖如春,大家在堪称惊心动魄的一段旅程后,终于回过神来,开始谈笑风生,他们研究了一下碳盆这种土家人的原创发明,以及生火用的木炭的制作过程,接他们过来的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坐在一旁,微笑的听着城里人匪夷所思的外行话。这家人好像是老布的亲戚,老布像回到了自己家一般,熟稔自在,大声谈笑,替大家介绍、解释各种新鲜的土家人的物件儿和风俗。
谌西对土家人的印象不错,他们除了待人热情外,说话也风趣,常常被自己和他人逗得开怀大笑,他们还流露出一股淳朴的自大与自得,以为自己生长的地方类似人间天堂,老布说:“你们见过桃花源么,真正的桃花源就在这里呀!歌里怎么唱的来着,好山好水好人家,一点也没错,我们这里除了经济没外面那么好,什么都好!”大家都真诚的笑着表示同意,但据谌西猜测,眼前这些人偶尔来观一观人间好风景,流露出的艳羡之情不是不真挚的,倘若让他们就此放弃城市的修罗场,搬到这桃花源里来,却大约是千般不情愿的。
就好像他自己,想象了一下长久居住在这里的场景,第一觉得不能忍受的就是与野生动物比邻而居,体型大一些的走兽倒还好,软体爬行类动物是他的大忌,小时候他曾经被一条鳝鱼吓到魂不附体,以为那是蛇,结果成为了多少年来家里人的笑柄。第二不能忍受的恐怕是高山气候,虽然伦敦的纬度高,雨天多,但受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到了冬天罕有酷寒。而在这里,10月初的中秋时节,山上的人们已经需要烤火取暖了。
布家院子里砌着一个蓄水池,存着从更高的山间溪流引下来的山泉水,引水管是被剖开作两半的无数根竹子连接起来的,流下来的水清澈透明,带着竹子特有的清香,是可以直接喝的,谌西尝了一口,被冰得一个激灵,又用瓢舀了一些出来洗手,只觉得冷洌浸骨,连心脏都冻得紧缩起来。
大家稍坐了一会,主人就把热好的菜端上桌来了,所有人眼睛一亮,只见桌上的菜色红的、绿的、黑的,白的,油亮油亮,应有尽有,实在诱人,大家旅途劳顿,异常饥饿,见到如此丰盛好颜色的家常筵席,都吞着口水坐上桌,顾不得什么形象,也免了诸多虚礼,开始大快朵颐。接他们的小伙子在旁边候着,随时准备为他们提供盛饭盛汤等服务,因为菜色太多,挤满了桌面,汤锅得放在另一处,谌西觉得那山鸡蘑菇汤特别好喝,小伙子看出他爱喝,替他盛了好几次,谌西总想自己去盛,小伙子每次都客气而坚定的拿过他的碗盛好放到他面前,谌西只好冲他微微的笑以表感谢。
小伙子名叫-春山,谌西听他父母这样唤着他,“春山快过来帮忙添柴”,“春山快过来端菜”,春山便在厨房和餐厅间奔来跑去,脸上随时带着温和的笑意,谌西悄悄盯着他看,春山长得真好看,是那种俊美英气的长相,加上身材高大结实,整个人显得十分挺拔,谌西不由得想起以往看过的中国旧小说里用以形容美男子的词:剑眉星目,玉树临风。
谌西不知道大山里竟藏着这种标致人物,他虽然只是个冷淡的准同性恋者,美色当前也莫名开心,他一连吃了两碗米饭,不计其数的肉和菜,喝了四碗汤,被自己罕见的食量给惊到了,吃完感觉胃里撑得有点难受,但还是抑止不住的开心。
吃完饭他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这次是二哥谌沐慈打过来的,二哥最近换了个新女朋友,心情不错的样子,一上来就逗他,“Sissi,在国内玩得好吗?”谌西心情也不错,懒得跟他计较,笑说:“你知道,我并不是来玩的。”“啊,那你的工作任务完成了吗?”“差不多”谌西突然想起谌沐慈的专业,他大学学的人类社会学,现在在一所社会科学研究院工作,正负责一个有关美洲土著民族的研究项目。“我在这里遇见一个有意思的少数民族,做研究的话说不定比你那个美洲土著的项目更有趣,你要不要也过来考察一下?”“是吗?”谌沐慈感兴趣的说:“你有空的话帮我收集一些资料回来,我先看一看,如果有研究价值,也许真的可以。”
兄弟两人说完话,谌西去洗了澡,然后跟随众人在院子里赏了一会儿冷月,受不住冷的时候又回到里屋去烤炭火,布家用的木炭不是那种精烧白炭,而是烧起来有微微烟尘的粗制黑炭,这种炭燃起来火苗旺盛,有木头燃烧发出的特有香味儿,谌西喜欢烤这种炭火,跟电暖和暖气不一样,这种火有颜色有温度,是动态的,会跳跃到人的眼睛里,把人的脸烤得红彤彤的,像喝多了土家人的苞谷酒一样,人们围着炭盆或者火坑,簇拥成一个圈,聊点不着边际的话题,或者什么也不用说,火堆边的沉默无声仿佛理所当然,大家那么亲近、放松,一点也不会感觉到尴尬,不久,困意就爬到脑子里来了,各自打着哈欠带着暖烘烘的身体去睡觉。谌西想起祖父祖母家的壁炉,那种围坐壁炉聊天的场景是他小时候对冬天最温暖的记忆之一,可惜父母家的壁炉基本闲置,平时不会拿来用,一是天气似乎没有那么冷,二是懒得打理。
炭火温馨是温馨的,但从来没烤过炭火的人烤久一点,眼睛会被烟熏得流眼泪。夜里十点刚过,谌西怀揣着持续美好的心情,揉着被烟熏得泪水琏琏的眼睛去睡觉了,床铺宽大,棉被蓬松而暖和,他几乎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多日倒不过来的时差竟然一夕之间调整了过来。
没有什么地方的夜晚比山里的夜晚,更适合沉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