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 (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 X

第十八章 伊恩的早晨(2 / 2)

挂上画框的墙体变成了一面不再单纯的墙体,经历了温和的写实主义的旅程,差一点完成超现实主义的跨越,但它真正的不平凡在于它的干净,还有,忍耐。它犹如耶稣背后的那个十字架,象征着软弱、困苦、qing/欲以及悲怆。

然而,他无法像世人一样等待救赎,因为耶稣是存在的,但伊恩不存在。

这一场大雪落过之后,附近那座海拔更高的山顶滑雪场就到鼎盛季节了,一天到晚上山滑雪的游客不断,与施南、宜昌大山区接壤的江汉平原,甚至再远一些的中部和南方城市,也有不少人特地过来滑雪,不仅可以体验高山滑雪的惊险刺激,白雪密林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有钱有兴致的人也不知为什么那么多,一整个冰雪季,围绕着滑雪场周边的这几座山头雪线上下都人满为患,到处是闹哄哄的生命力。春山家在雪线以上,但他们那块儿早两年开辟了人行路,铺着水泥,每到上冰的时节,春山家几个兄弟伙同村里其他的小伙子就拿着铲子铁锹去破冰,方便游客上来吃饭住宿,滑雪和赏雪的客人一年比一年多,所以他们那里也是终日热火朝天的。只有非色家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是无人抵达的极地,或者禁区。

若是非色亦有钱有兴致,甚而有朋友,定在这山中建一个仿真大观园,一到冬天就呼朋引伴,在落雪的院子里开诗会,备好火炉,温几壶美酒,弄几架新鲜鹿肉烤起来,像史湘云一样边饮酒边大食腥膻,自诩真名士自风/流,像林黛玉一样口角噙香对月吟,被嘲假清高,像贾宝玉一样如癫如痴,做个人间俗物……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真是美到不真实,这山里也有红梅和白梅,还有一种淡黄色的梅花,当地人统称为腊梅,只是在海拔更低一些的地方,冬末临春开得多,淡淡的清香伴着寒气,吸一口就如饮了冰雪酿的梅花酒,说不出的清新舒爽。非色想着,当初宝玉去向妙玉乞得一支红梅,妙玉是何等的心怀情愫暗自神扰——神仙好像总是被俗物拖下水,梅花选择最酷寒的冬天绽放,而独一无二的《红楼梦》永远成为残本。

世人都说,人间有三恨,一恨鲫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非色还有些不同,少年时,他一恨欢宴有尽;二恨时日漫长;三恨后会无期。如今,他一恨雪中无酒;二恨林深无鹿;三恨梅生低处。越长大,他的“恨”变得越形而下,以至于可以无限列下去:四恨菜里无辣;五恨溪暖冰封;六恨春风不渡;七恨鱼肥水冷……

然而最“恨”的,却是最难以言说的,大概……大概就是“日日思君不见君,一朝逢君君不识”吧。

十二月上旬的时候,有几日接连放了晴,虽然积雪只融了薄薄一层,但太阳露一露头还是令非色有了干劲,他整装出发,带上柴刀去山后的林子里砍些灌木枝囤作燃料,接下来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的严寒封锁呢,等到真正雪融的时候,会比雪落的时候更冷。只要进入冬季,家里的火是一刻也断不得的,否则人体的热量会迅速流失掉,非色估计要是自己冻死在这山里,十天半月尸体都不会腐坏,等到来年春天还有可能面目如生,跟冰箱保鲜仓里长期保鲜的食物似的。

今年要到二月初才过春节,非色本来不记得,昨天瞥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带上山来的一本日历才知道。说起来,离春节还有近两个月,雪却已经落了半个来月,按照山上的雪量估测,山下的雪下得应该也不小,今年确凿是一个冻年了。

小时候,每年非色都盼望着过冻年,飘着雪花的年才有味道。跟着父亲在上海生活的时候,他的愿望基本没有实现过,到了这边山里,倒是年年不落空。山里这几年,他差不多年年被叫到春山家里去过除夕,春山家要留他一直过完正月十五才放他回去,布大婶布大叔做各种好吃的,把他喂得白白胖胖,临回去还大包小包塞给他一堆,腊肉腊肠,干蘑菇,干豆角,干萝卜,酸白菜,剁辣椒,红薯、马铃薯……。想起这些,非色觉得心头十分酸涩,如果给布大叔布大婶知道他喜欢男人,估计会把两位老人家吓得够呛。

非色这一次拾柴收获不小,后山的雪特别厚,但雪底下埋的杂树枝不少,基本都是被重重的积雪压断的细枝叉,他把它们从几尺深的雪层下掏出来很是花费了一番气力,一两个小时过去,浑身热得冒汗,他脱了外套继续掏,柴刀没有派上真正的用场,变成了铲雪工具,不久就拾够了一大捆,这些细枝条烘干后用来生火再好不过了,燃烧迅速,且容易燃透,不过耐烧性就差一点,非色心里想着明天得再来砍些小乔木,看这个天色,明天应该还会放晴。

非色扛着一捆柴禾往回走,到家的时候时辰还不晚,但天色已经微微昏黑了,日头悄悄的从西边掉下去,山窝里慢慢起了一点风,树上的雪花随风在空中扬起薄薄一层,又飞舞着落下。他在灶前把柴禾码好,生了火开始做饭,因为先前出了汗,此时屋内温度降下来,衣服粘在身上丝丝发冷,他套上外套,烧水洗锅,然后焖米饭,准备菜,今天因为难得劳动了几个小时,晚饭光吃烤红薯是抵不了饿了,关键是热量还不够。忙活了一阵子,他为自己炒了蒜瓣腊肠,拌了海带丝,又炸了一小盘花生米,煮了碗蛋花汤,堪称一顿丰盛的晚餐了,他坐在桌边默默吃过饭,又烧了水洗澡,天可真够冷啊,空间过大的卫生间终于在冬天表现出了它的缺点:不聚热气,寒冷彻骨。非色哆哆嗦嗦的洗完澡,爬上床,裹进厚厚的被窝里,如同劫后余生般长长松了口气,此时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和足够的勇气去给卧室里生个供暖的小火了,在被子里蜷缩着身体,过了很久,慢慢睡过去。

到得放晴后的第四日第五日,非色储存了不少柴禾,省着点烧,应该能维持到春节前后。第五日过后,天气又变阴了,而且起了大风,温度本来也没有升上去,此刻比起前几日,更降了几度,山风在林子里盘旋,发出阵阵碜人的号叫,雪被刮得飞起来,随着风漫天飞卷,这很像末日,但只是非色一个人的末日,他终日躲在屋里不敢出门,看着窗檐上挂起碗口粗的冰凌,整座大房子像一座巨大的冰窖,他是藏在里面一尾冰冻的鱼,感受着自己身上的血液极其缓慢的流动,像沉睡千年的冰河,生命的存在是一种极小的偶然。

上一页 目录 +惊喜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