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了,屏幕渐渐暗下去,谌西盯着手机有点愣神,汪小田的最后一句话使他没来由的有点心慌,就好像她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之所以特别强调不要遗憾和抱怨,意思就是说,绝大可能会出现遗憾和抱怨。谌西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他的心清明而执拗,但此刻仿佛被人反复揉搓着,有点喘不上气来。
他默然的在沙发上坐着,二楼小厅的采光并不充足,只有从长长走道尽头的窗户那里透进来一些光线,在走道中途就已经气若游丝,沙发这边基本就笼在一片阴影中了,要看清楚东西的话,白天也需要开灯。谌西陷在阴影里,一时有点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他抬眼看了看卧室方向,被吓了一跳,“啊,你醒了?”。
非色不知何时倚在卧室门口的,他那一块儿同样是浓重的阴影,他的脸隐藏其中,让人看不到表情,“醒了一会儿。”他说:“做了好些梦,感觉有点冷。”他没有动,不太确定的问:“我是不是睡得太长了?现在什么时辰?”
谌西把手机重新按亮,一小片光芒照亮了他的下巴和小半张脸,他看了一眼屏幕,说:“下午2点多钟,还不太晚。”他在那一小片光芒暗下去之前,冲非色笑了笑,轻轻招手,“过来,到这儿来。”
非色慢慢站直身体,向他这边移动过来,走到谌西面前时,被谌西拉了一把,他跌坐到他腿上,被顺势搂住腰,几乎同时,嘴唇被小小咬了一口,不怎么痛,有一点麻麻的痒,“小瞌睡虫。”谌西笑着拿手捏了捏他的脸,“你睡得像是战场上刚作战完的士兵。”他调侃的看着他,“有那么累吗?昨天我太卖力了?”
非色把自己往后仰了一点,与谌西的脸拉开一定的距离,他呆呆望着他,“我听见你说你爱我,”他的语气有种与所述内容不匹配的小心翼翼,“你好像没有当面跟我说过。”谌西想了想,“我当面跟你说过很多与这个意思一致的话。”他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每天对你说一百次。”他抱紧他,“非色,这个还用说吗?”非色看着谌西,不吭声,后者轻轻翘起了嘴角,“我把你的□□放入我的口腔,经历每一次高潮与你交换□□,甚至在这幢完全抛弃了建筑美学的房子里愉快的虚度时光……”他的神情是一种甘之如饴的纵容,又带一点甜蜜的感伤,让这样的语句显得暧昧而煽情,“作为一个有洁癖的男人,一个建筑专业人士,你以为这是为了什么?”非色不安的动了一下身子,谌西有时候直白得令他无地自容,但他现在的心思不在这种调情的氛围里,低头沉默了半晌,他突然语气平淡道:“也包括接受不公平吗?”
对于非色的提问,谌西并没有太吃惊,他想,果然全听见了,原本他与汪小田的通话就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地方,关于未来的选择他也已经给出了明确的态度,那么听见了又如何呢?他说的全是真心话,从他爱他,到他在汪小田面前对他的维护,都是百分百真实的,不掺一丝虚假。接受不公平,难道不是吗?不公平也是如此的真实,但他不在意,不关心,不想让这个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这有什么不对?为什么曾非色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好像不公平的存在都怪罪于他谌西,自己说的那些露骨的情话也没能使他高兴起来,谌西皱起眉,警惕的看着非色脸上露出类似讥讽的神情。
“谌西。”这是他第二次叫他的中文名,这让谌西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非色说:“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谌西等待他说下去。“是欠别人。”他露出某种深恶痛绝般的神色,“与其让我欠着人,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要。”他扭过头,那个冷利有刺的曾非色又还魂了,他的嘴角抿得死紧,脸色绷得如大理石一样,冰冷坚硬,令人不适。
谌西觉得大概头痛发生了某种神秘的转移,从非色那里转到他这里来了,太阳穴开始深浅不一的跳动,脑袋里好像有一根筋脉被扭曲了,有人拿手拉扯它,一下一下,扯得他生疼。非色试图从他腿上移开,谌西不允许,用手拽住他不让他动弹,非色忍耐了一会儿开始轻微的挣扎起来,谌西执拗的困住他,挣扎渐渐变得猛烈,两人角力般较着劲,在阴影中无声的缠斗。
“你到底想要怎样?”谌西终于无法忍受,低吼起来,无边的怒意即将摧毁他理智与沉静的外壳,他紧紧捏住非色的腰身,“不想欠我?好啊,那就让我欠你的吧。”他用蛮力把非色摔在沙发上,俯身居高临下逼视他,“跟我回英国,爱丁堡、巴斯或者伦敦,”他说:“你随便挑一个。”他喘了口气,“我个人比较喜欢爱丁堡,建议你……”。身下的人脱力的躺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用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谌西盯了他一会儿,按在他两侧肩膀的力道稍稍放松了些,“你看,你不愿意。……我能理解,你若违心的跟我去英国,这就是对你不公平。要么对我不公平,要么对你不公平,我们只能选择其中一种。”谌西强调,“看谁愿意,或者有能力接受而已。不公平是抹不掉的,它本身客观存在。但是非色,我告诉你了,我愿意接受,并且认为自己有能力接受它。”
“你凭什么接受?”非色低笑了一声。
“凭我想跟你在一起。”谌西说。
“是了,是这个道理。”非色缓缓爬起身,斜倚着沙发靠背,“想在一起就必定有不公平,我们被迫选择一种。那,如果不在一起呢?”他转眼盯着谌西,在昏暗里依然目光灼灼,“不在一起,不就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没了?!”
谌西愣住了。
他以为自己会发狂,但这次居然没有,更深的疲惫和困倦慢慢挟裹了他,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把他往里吸,在他彻底掉进黑暗深渊的前一秒,刚刚一直在他脑袋里拉锯的痛感突然疯狂的涨大了无数倍。谌西从没有经历过如此行将开裂一般的疼痛,他用双手按住自己的头,仿佛要将它紧紧的挤压在一起才能免于裂成两半,他蜷缩着在沙发上躺下,沉默的忍耐着,没有发出任何声息。过了一会儿,非色察觉他的不对劲,“你怎么了?”他有些慌乱的问:“哪里不舒服?”他想去掰他的身体,被避开了,“别碰我。”谌西严厉的说:“从我身边滚开。”
非色瞪大了双眼,他跳起来去拉开天花板的顶灯,白炽灯的光线洒下来,倾泻在谌西身上,他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脸色青白,令人心惊。非色紧张的跪在沙发边,想要触碰他,又不敢,他张着两手无措的看着陷在折磨里的青年,过了几秒钟,突然想起应该给他喝一点热水,于是他迅速起身拿了杯子去楼下找水。
但是谌西不肯喝,他闭着眼,非色扑过去抚摸他的头发,亲w他的额头,这回谌西没有动,一点反应也没有,非色连“滚开”的呵斥也没得到,他完全的无视了他。
头痛剧烈而短暂,大概五六分钟过去,疼痛明显减轻了,谌西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稍稍松驰下来之后,汗水也随之慢慢变凉。他一动不动,感受着体温一点点流逝,最后浑身冰凉,从内到外都冷透了,连骨头都冻得如同外面积雪覆盖下的沉积岩。
他阖目躺了一会,任非色把头埋在他的脸侧,不久他感觉到一股潮意泅湿了自己肩部的衣料,他没动,也没问,只在心里想:我都没哭呢,你哭什么?
接下来他的胃开始疼,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是过度生气或者紧张带来的另一种生理性后果。他面冲沙发靠背侧过身体,生理上的不适使他心情糟糕透顶,非色站起身来,俯下头想看清他的脸,被他反手一把推开,“坐到一边去,”他不耐烦的说:“别让我看见你。”
非色呆了下,咎由自取的走到一边,靠着墙壁在一个离谌西相对较远的角落坐下来,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回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那些话,那种冷酷和阴阳怪气,不禁瑟缩了一下身体,卑微得连谌西的背影也不敢看了,他把脸埋到膝盖上,轮番咬着自己的无名指和中指,试图排遣一部分紧攥着他心脏的恐惧和自责,他的背部弓起来,头深深的低下去,像一个临刑前的囚犯,绝望、恐惧、认命。
两个人都一夜没合眼,也没吃什么东西,甚至没有喝水。无尽的冰冷的沉默包围着他们,谌西不再说话,非色终于见识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他,原来他不说话是这个样子的,冷淡、轻忽、不可捉摸,入夜时非色拿了一张被子盖住他,他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其他表示,只是在夜色中睁着眼睛,眼神散漫,不知道在想什么。
非色静静的等着,他别无选择,再无任性的权利,最狠的那一刀是他自己捅出去的,末了大概是孽力反馈,血流如注的也是他自己。
然而一直等到天亮,真正行刑的时刻才来临。天光刚放的时候,谌西从沙发上悄无声息的坐起来,一夜无眠使他眉目憔悴,脸色越发白中泛青,他走进浴室去洗漱,不大一会儿出来了,拐进一个房间拿出行李箱,又去三楼拿下来一些自己的衣物,最后他还记得把手机充电器从非色卧室角落的电源插座上拔下来,他把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塞进箱子里去,在此过程中,非色一直呆滞的注视着他,目光跟随他的身形移动,但谌西没有看他一眼,哪怕一个余光也不曾给。他把箱子关上锁好,拎起来下楼去,他原本穿在身上的非色的棉衣和裤子已经换下来了,随意的丢在卧室的床沿上。他坐在大门边的一张凳子上换下黑色棉布鞋,套上自己的运动鞋,一切就绪,他要出门了,非色明白一切都被自己断送了,他强自撑着自己冰冷的躯体,像一个无悲无喜的游魂,飘在这座破屋子的某一处,谌西拉开门,跨过门槛,一阵清晨的寒气扑进了屋内,非色狠狠哆嗦了一下,两秒之后,门“啪”一声合上了,冷气关在了屋外,谌西走了,没听见什么脚步声,雪太厚,声音全叫雪吃进去了,根本传不出来。非色猛的奔过去一把拉开大门,谌西走得还真够快,他站在阶沿上看到他已经穿过院子下面的竹林,马上要走到杂树林边缘了。非色跳下雪地,连滚带爬的跑过院子,由于慌不择路,过竹林的时候在青石板上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令他头晕眼花,他要爬起来继续追,发现自己的脚扭到了,他甩掉脚上的布鞋,光脚踩着雪,此刻感觉不到一点冷,他挪动着往前走了一点,谌西的身影全然不见了,杂树林太密,挡住他的视线,眼前一片厚实而空荡荡的银白,他心急如焚,站在林边的小径上大声喊叫起来,“伊恩,谌西,谌西……”冷风涌进他的喉咙,让他窒息了几秒,重新喊出来的时候,声音嘶哑了,“我错了,你回来。”他绝望的站在清晨的酷寒中,哭了,“别这样,求你了,别走。”
雪山像一幅静谧的水墨画,在一两声空洞的回声之外,别无任何声息,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非色的脚僵了,声音哑掉,一时间糊涂,一时间又清醒过来,为自己的愚蠢暗自心惊,他转过身,捡起自己的鞋子,一步一步往回挪,“贱。”他骂自己,“不是你自己逼他走的?临了了,又发什么疯,装什么软弱!”扭伤的脚一使上劲就开始钻心的痛,他冒着冷汗一瘸一拐的回到屋里,差不多花费了平生气力。
他几乎一步三回头。
谌西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