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西张大嘴,有点发懵,他没有预料到自己扮演的角色如此重要,简直是整出戏起承转合的关键,没有人预先给他看完整的剧本,他像个地道的傻子一样被推到了前台。
谌西转头死死盯住自己的老板,此刻可能只有他给一个解释。Emilio神色如常的吃完餐盘里的食物,仿佛偶尔无心的瞥一眼,才望见谌西满面压抑的愤然,这名镇定的西班牙老男人歉疚的笑了一笑,放下手中的刀叉,向Emma女士道:“Emma女士,感谢您丰盛的晚宴,以及,您愿意提供这个机会,把Ian和他的爱人请过来,把真相告诉他们。我们不能自作主张抹掉他们做选择的权力,因为这不公平。”
谌西忍耐并且等待,非色仿佛从沉默中惊醒过来,声音有一点颤抖,小声问:“真相?什么真相?”
“不是什么吓人的真相。”Emma再为自己倒了半杯酒,一口气喝掉,“只不过是一个疯子做出的疯狂举动,关于剧院这个项目,你们所有人都曾把我当成那个疯狂的投资者,但实际上,投资者另有其人。他叫Finn,我的弟弟,一个死心眼的日耳曼基佬,货真价实的疯子。”
“你们欺骗我!”谌西的声音有一丝明显的慌乱和不易觉察的脆弱,他质问Emma,“你怎么会是德国人?!你明明是一个英国人。”Emma回视他,“我是德英混血,我妈妈是英国人,我跟Finn同一个父亲,不是同一个母亲。”
非色重回沉默,这明明是一个吓死人的真相,他心想着,凄然惶恐,心里怕得已经说不出话——太可耻了,简直要置人于死地,不给他这个对手一点活命的机会。
而且他看出来,谌西同样在害怕。
只有被打动才会害怕。非色觉得自己动不了了,从头到脚,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顷刻僵硬,他不再是流动的,失去了内部循环,自信心出师未捷身先死,“认输吧!”有个声音在他耳边疯了似的呐喊。…“不,凭什么?有钱又怎样?你有爱啊!”另一个声音垂死挣扎。非色把头埋进手心,安静,安静一点,他辗转着自己的头颅,难道钱就不能是爱吗?一元两元可能还算不上,上千万美金应该是了吧?是吧,是吧?那不是爱是什么?只有你的爱不值分文,赤条条孑然一身,连当下这些蔽体的衣物都是对方所赐,你拿什么来爱?你怎么能厚着脸皮谈爱?
但爱本身不就是无价的么?非色犹自挣扎,想从一直被灌输的号称普世而伟大的价值观里找出证据,以力证他的爱并不廉价。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超出了正常价值观所能想象和概括的极限,价值观在千万美金面前同样底气不足。
非色独临深渊,空空荡荡,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绝望的时刻,比起当年上悲山之前,犹有过之。这一次他又想到了逃跑,但转瞬发现其实自己更想就此跳下悬崖,一了百了,他在自暴自弃中迅速变得冷汗涔涔。
“那就麻烦你们毁掉那些设计方案吧。”清晰的说话声拉扯他回到了现实,他迷惑的盯着说话人冷硬的嘴部线条,那里抿得死紧,有着决绝的气场和令人不忍卒看的自我摧毁。他的选择如此快速,快的像是深怕自己在下一秒反悔。无论如何,这句话让非色在跳下悬崖之前被缚住了双脚,但此刻,非色无心感激救命之恩,如果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自己在爱情中的价值,他依旧想死。
“设计费也请Emilio老板如数退还给Emma女士。”谌西的果断干脆在此时显露无遗,“关于此次设计产生的其他相关费用,由我个人承担。”他站起来,端起面前的满杯红酒一饮而尽,向Emma道:“请转告您的弟弟,谁也没有权利代替别人做决定,非常抱歉,我不能接受他的馈赠。如果他不介意,8月请他来参加我的婚礼。”
他表现得过于镇定,有条不紊,像拒绝了一场无关紧要的约会或一件玩具,他花费了无数心血完成的方案,天赋灵感的设计,浪漫天成的构想,说毁掉就毁掉,非色感到自己身体中那些僵死的细胞有借尸还魂的迹象,不依靠价值观的拯救,仅仅出于本能的惋惜,已让他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大喝:“不!”他抬起头来,虚弱而坚定,“不能毁掉。”
谌西抓住他的臂膀,皱眉看他,“为什么?”“因为那是你的心血。”“我不要了。”“不行。”“我说了不要了!”“不,我要。”“你不是说那是我的……”“也有我的!有我的一部分,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灵感之源?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
谌西愣住,他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莫名的怒气聚集在他的胸口,堵得他有点反胃,刚喝下去的酒有上涌的趋势。“走,我们回家再说。”谌西拉扯着非色的手腕,衣料勒得非色发疼,他踉跄着站起来,扭身向Emma说道:“请您转告Finn,无论使出多少手段,他争不过我的,Ian永远是我的,我们说好了,除非死,否则绝不放手。”他稍顿了一下,补充道:“请把设计方案留着。”
Jeremy啪啪鼓掌,冲非色眨眨眼睛,竖大拇指。然而,Emma只是笑了笑,这一番令人动容的宣言在她那里仿佛是几句小孩子的气话,“Finn并没有打算跟你争,亲爱的Feather,他知道Ian马上要跟你注册结婚了,剧院正好当作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即便一开始他只是单纯想帮助Ian留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作品,但是既然Ian的灵感来源于你,那它就成为你和Ian共同的纪念。相信我,剧院并不是Finn抢夺男人的筹码,他已经放弃……哦,不,他只是…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本想预祝新婚快乐,小伙子们!”她摸出一支雪茄叼进嘴里,并不点燃,腥红的双唇模仿吐烟圈的动作,“但现在看起来,Finn就是一个明明傻透了却还自作聪明的死心眼!没人领他的情……”
非色忽然冒出一股极度嫌恶的情绪,可能真的出于对死心眼的憎恨,也可能只是看不惯眼前女人的轻佻姿态,是啊,他们是有钱人,因此可以做出一副总是云淡风轻的德性,好似他才是那个斤斤计较的失败者,哪怕他侥幸赢得胜利,那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打算和他争。
原来花上千万美金送礼物不是想和他争,那么,仅仅是为了衬托他曾非色的穷酸么?非色咬牙几乎咬到牙床出血,才勉强咽下那股翻涌的血气。Emilio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背,“Feather,放心,我们会一直保留那个设计,至于项目要不要最终实体化,这要看Ian的意愿,我们会尊重你们的想法,回去好好讨论一下,不要在冲动的时候作出决定。另外,真的抱歉,我没有早一步弄清事实就接下了工作,造成现在这种局面,我需要承担大部分责任。接下来不管Ian做出什么决定,公司都会接受并做好一切有关事宜的处理,好吗?”
“这跟你没关系。”谌西面无表情的说:“我会自己处理好这些事情,你不用管了。Emma女士也一样,我会亲自跟Finn沟通,您不用再插手了。”说完他拉着非色穿过餐厅的过道,径自走出大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