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洛森中将的办公室内,沙利文·萨列里公爵和他的侍从官哈里斯,正坐在洛森本人面前,构成了一个怪异的三角。
洛森中将实在是个难以相处同时难以形容的人,与萨福将军是两个极端。他身材高大,有着一个巨大的、突出的鼻子,一头蓬乱的灰发,还有一张骂人时毫不含蓄的嘴。如果说,沙利文给人一种优雅的黑色豹子的错觉,那么洛森就是一只暴躁易怒的狮子,至于萨福……
哈里斯滴汗,想象着一只老虎打盹时流下口水的样子,默默地把自己拉了回来、
话说回来,军部里像萨福那样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也得是沙利文和洛森这样暴躁、不为人考虑的家伙。当然,沙利文的暴躁,蒙了一张名为贵族的优雅的面纱,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而洛森呢,他的暴躁是赤裸裸的,你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违背了这家伙的意思,落得个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下场。
沙利文找哈里斯来洛森这儿倒不完全是找茬的,他是真有正事和洛森商量。可是,洛森的兴趣显然更多地被鲜嫩的小哈里斯所吸引了,他放下手里那根金丝楠烟斗,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哈里斯:“嘿,沙利文,我听说,这位是……老萨福的外甥?”
沙利文从善如流地答道:“是的,亲爱的洛森,你不能想象这位哈里斯侍从官是多么的温驯能干……他可是只用一支舞,就把我的妹妹迷得神魂颠倒……”
他看向哈里斯,停住话头,眼神微微一转:“洛森,我看,你苦恼了很久的那堆东西,不如就交给我们能干的哈里斯处理好了。我相信,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沙利文显然娴熟于与洛森这类人打交道,哈里斯绝望地发现,洛森几乎对他言听计从。不久,他就被人领去了一间资料室,里面的资料乱得让人感觉八百年没整理过。各式各样的文献、证书、草稿、手记、请柬杂乱无章地堆叠在一起,足足有八大叠,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不仅如此,还不都是同一种语言的——最基本的克雷西语就不用提了,还有高卢语、日耳曼语、希腊语、凯尔特语、希伯来语、斯拉夫语……
哈里斯捡起地上一张字迹模糊的证书——哦,上帝,居然还有艾尔米亚语!
他草草看了几张就知道这些东西完全无足轻重,不过是军部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的履历,以及一些过时的、发霉的公开文件,还有洛森不要的私人物品。至于沙利文为什么要特意要他来这里做这种工作,还用问吗,哈里斯当然知道,沙利文要是不打算整他,简直就辜负了萨列里这个傲慢的姓氏。
综上,哈里斯认命地坐下来,一份一份地看过那些文件。
沙利文大概不会知道,在哈里斯成为他的侍从官之前,萨福是有心怀忐忑地催促他上了几节书记官的必备课程的,其中速记、档案管理之类的也在其中。不过,很快,萨福就被他惊人的记忆力震撼了——
哈里斯能够毫无障碍地说出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串数字、一个人名或是听过的一整段话,甚至在哪儿以及什么时候见到、听到的都记得一清二楚,一字不差。总的来说,他大概就是所谓拥有瞬时记忆的那种人,过目不忘的那种。这本该让他的脑子变得相当好使,至少该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要聪明得多才对——
然而事实是他不得不坐在这里整理这些该死的资料,这就是拥有过目不忘能力的人所遭受的待遇。
“怎么样,我亲爱的哈里斯,”沙利文刚跟洛森谈好了他要谈的事情,悠闲地倚在门框上,在哈里斯看过来的时候,装模作样地抬起手,轻松地敲了敲门,“这些资料还令你满意吗?”
“亲爱的公爵阁下,”哈里斯抬起头,艰难地冲沙利文笑了笑,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要断了,“我想我已经尽力了。你不妨来看看,是否符合你的要求。”
沙利文走过来,看向房间里多出来的两个巨大的柜子,没有说话。
“所有东西都在这些柜子里了,我按照时间的顺序排的,跨度大概有三十年。有些时间不明的就另放一边。以克雷西语的文件为主,同一份文件的其他语言版本放在它旁边。这一整个柜子都是军部的公开文件,另外那个柜子主要是洛森中将的私人物品,请柬、草稿、手记、证书都分类放好了。里面还有个别人的履历,现在在职的放在这边,已经离职的在另一个隔层里……”
“对了,还有,”看沙利文只是听着不说话,哈里斯只好翻开一本烟尘味呛鼻的画像册,“这本东西里有阁下的画像,这也是这里唯一一本像册,我不敢随便乱动……公爵阁下的指示是?”
沙利文沉默地坐下来,随意翻了翻那本像册,很快就找到了有自己的那一页。那上面他还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站在一匹黑色的骏马身边,牵着缰绳,保持着一个稍稍侧身的动作,眼神沉郁而明亮。他穿着军部的白色制服以及黑色皮靴,左胸还别着一枚萨列里家族的红黑相间的族徽,修长,英俊,笔挺,优雅高贵,尽管整体看来已经接近成熟,嘴角仍然流露出一种十几岁人特有的青涩纯真。下面并没有标注画师是谁,不过哈里斯猜测,那一定是一个仰慕沙利文的人,因为沙利文身边盛开的罗斯玛丽白玫瑰,以及整幅画像里那种春天般的柔和清新感觉,都流露出一种超越简单写实的热烈感情。
“这是几年前,我刚进军部的时候他们找人画的,说是存底用,没想到放到了这里。”沙利文沉默许久,合上像册,对哈里斯淡淡地说, “这东西对我没用了,你可以随意处置。”
“明白了,”哈里斯点点头,从沙利文手中接过像册,放进了柜子的一个角落里,然后,抬起头,微笑地看着沙利文——
“现在我已经整理完了,公爵阁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从洛森中将那儿回去的路上,沙利文和哈里斯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哈里斯找到的那张画像,似乎让沙利文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他沉默着,很难得地,没有像之前几天那样,对哈里斯蓬乱的发型冷嘲热讽,也没有评价他尽心尽力完成的整理工作,这让哈里斯微微有点失落。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车窗外的另外一件事吸引住了——
“停车,快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