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是个很爱说谎的和尚。
林中忽现白狐,他要用手遮住我的眼睛,一个人在那里戚戚叹叹,好似窥见不得了的景象。我费力掰开他的手,由着性子栽进林子,只见松鼠掠过,并无其他。
师叔摇头晃脑地跟上来:“方才那只是妲己的子孙,显了没穿衣服的人形,小孩子瞧不得,瞧了要失道的。”
我眨了眨眼睛:“妲己是谁?”
他立刻来了兴致:“来、来,听师叔为你仔细讲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商的王朝……”
很久很久以前究竟是多久?我分毫没有概念,不过既说了很久,约莫是有个千八百年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名真是古怪难记,笔画复杂,师叔拿树枝在菜园的湿地上画着,我蹲在一旁能记则记,记不住发对音也是好的,偏偏字音僻野,认识的字它要成为名字便不可发这个音了。有时觉得有趣,有时觉得无聊,不过因有故事听,有趣的时候自然占上风。
和师父相比,我更加喜欢和他一起下山化缘。
待我长到十三岁,师叔索性放开,回回下山总要先去破庙换上寻常衣服,藏了杖钵,套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假发,牵了我的手去茶楼喝茶听戏。
我首次发觉,原来人间如此吵闹。
我学着旁家孩童那样站在凳子上拍手叫好,师叔给我几枚铜钱叫我扔上台去,我做不出来生怕砸到人家,他骂我没用,我赌着口气扬手一砸,整好砸到裙裾,戏子唱得更加卖力,往上砸钱的人更多,后来听说砸出了事,于是改成用钱买花来砸了。
山下的人和山上的人全然不同,山下的酒也和山上的不大一样。
山下的酒既辣且烈,带着天生的堕落在里头。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师叔拿酒碗狠狠敲了我脑袋一下:“一壶酒而已,怎就要用这样严重的词。”我虚心受教,放下刀似的烈酒去安安分分地啃青菜。
师叔吃肉,我不吃;师叔进妓院,我在外头的面摊等他;师叔弄大了别人的肚子,吃了五十杖被罚出去,我默默收下他偷偷塞给我的《牡丹亭》,流着泪对着月光看。
只是《牡丹亭》这出戏越看越不对劲。渐渐的我的面颊开始发烫,砰的一声合上书本,将它压在一块青石底下,而后回去睡觉再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