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和凌琳的描述不同，人只有十来个，并没有一个村那么多！他们大多是上了一点年纪的女人，一望便知来自社会底层，看神情似乎都颇有些惴惴的，将其中一个女人团团围在中间。
周大风脸色严肃，示意他们都进会议室里去。
接待大厅一侧的小会议室原本只是用作个别谈话，只摆了五六张椅子，一下子挤进十来个人显得十分局促。
“我是王萍投毒案的主审法官，你们那么多人来法院，是想做什么？”顾宗胤屁股还未坐稳，先摆出一副为领导分忧的架势，他其实完全不知这群人的来意，实在心虚得很。
女人带着点卑微的羞惭，哑着声音说：“报告法官，我是王萍的家属，想找你们反映点情况。”
“王萍的家属？你是她什么人？”
“姐姐。”女人说，“我知道你们前几天去审了王萍，也到她男人的村子里去走过了……”
周大风皱着眉打断她：“你怎么知道我们前几天去提审了王萍？”
女人有点不安：“我们……到她老公村里去过了。我妹子药死了她男人，人家要她偿命。我们老家虽穷，亲戚朋友也凑了些钱，还有这些位……”
她环顾了四周随她一道来的人们，一时又心虚地垂下了头，竟有些泪眼婆娑：“……在H市打工的老乡和姐妹，我厚着脸皮，找大家都帮了点，想给死者家属一点……一点补偿。但他们把我赶出来，说这么一点钱就想买他们兄弟的命！前几天法官已经来过了，也审了我妹子，很快就要枪毙她！我也是农民，没有多少文化，遇到事也不知道怎么做，只想为自家妹子说几句公道话。”
周大风板起脸：“你要反映情况一个人来就可以了，带着这么多人来，围在法院门口，像什么样子？”
女人鼻尖通红，双眼流下泪来，突然从椅子上站起，直直地朝他跪了下来：“法官大人，我妹子命苦啊！她男人打她打的狠，她是迫不得已才杀的人！杀人有罪，但老天爷也讲个因果报应啊，何况人民政府？求你们查清事实，不要冤杀了我妹子……”
顾宗胤向来最怕这种场面，顿觉头大如斗，幸而旁边早有女法警抢上一步，将那女人扶了起来。他忙低声安抚道：“你不要急，坐那儿慢慢说，你说的我们都会记录下来，既然都大老远地来了，就把想反映的情况都说清楚。”
那女人起初还抽抽搭搭的情绪十分不稳定，见周大风只是冷着脸坐在一边，并没有反对她讲话，讲话便流畅了起来。
“我们老家是A省的，家里穷，我妹子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出来打工，遇到她那个死鬼男人，人家踩着三轮直接把她带家里去了，她糊里糊涂就跟了人家！我们全家原本都反对，一样都是农村人，为啥要嫁个邻省的？不如回老家也是一样。可他们孩子也有了，只得由她去。那男人要对她好也就罢，偏又是个恶鬼，自己不赚钱，天天喝酒赌钱，赌输了回家打老婆，赌赢了灌了黄汤回家还是打老婆！把她吊在窗棂子上，用皮带抽，用藤条打！打得狠了，她就想逃走，可那时候他们村里连公路都没有一条，出来都是坐船，整个村几乎都是姓朱的，她逃不出来，被抓回去反而打得更狠！这些话，她男人都不准她同我们说，过年过节偶尔见了，我看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问得急了，她才偷偷同我讲……”
女人讲到心痛处又讲不下去了，她不敢在法官面前放纵情绪，将呜咽压在喉咙深处，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里，忍无可忍地哭了起来。
顾宗胤也不催促，她半晌才克制住哭泣，抬起血红的双眼，恨恨道：“她男人不是个人啊！那就是个恶鬼！”
“我们听人讲，昨天法官到他们村里去了！”她身后另一个女人，见她讲不下去了，大着胆子插嘴道，“王萍下毒真是被她男人逼的，从前她男人往死里打她，他们村里人就这样看着，从不帮她，现在他们也不能只手遮天的！法官不能只相信他们村里人讲的话，也该听听我们娘家人的说道，出了这种事，他们肯定都讲她的恶，谁敢讲真话？”
“王萍在里头带信出来给妈，说那检察官审她，她想反映下她男人打她的事，检察官也不听的，只说：讲你的罪行！谁同你拉家常呢？”王萍的姐姐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我就想啊，这天下总该有个说理的地方！我妹子嫁给他那么多年，连孩子都念高中了，为啥忍到今天才杀他？那是实在忍不下去了……”
“我觉得该判这女人无罪！”一回到办公室，凌琳就义愤填膺地大声嚷，“这都什么玩意儿？！这么下狠手打女人，村干部还都不管不问！我觉得这甚至可以视为是延期的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还能延期？”顾宗胤实在无力吐槽，“你刑法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今天别人打了你，你延期十年再去打回来？这还是正当防卫吗？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你倒给她一条路走走呀！打又打不过他，求助又没人理，还不能离开这村子！连向家里人求助都得偷偷的。这哪还是婚姻？这是变相的拘禁吧？还带虐打的那种！”
“就个例而言，被告人确实陷入很难的境地。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只能说当地基层干部和妇女组织都出了问题，他们要负很大的责任！所以我们应该从这个角度来解决问题，而不能从法律层面鼓励私力救急，甚至干脆偷偷把人毒死了事！你知道用下毒这种方法，会给周围的人造成多大的恐慌吗？”
凌琳瞪着她铜铃一般的大眼，气鼓鼓的讲不出话来，鼓了一会儿，她又忽然回魂，眼珠子一转看向自己所处的空间：“不对！师兄！我们现在是在你办公室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