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宗胤原本担心他心里还在介意被惠媛甩了,怎么看高志良都是不爽,听他这样说总算放下心来,安慰他说:“你能这样想当然是最好了,感情的事啊,说到底其实也没个对错,也不好勉强的是不是?”
高志良坐在夜宵店里觉得鼻子有点痒,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日常工作繁忙,大家很少有时间出来放风,兼之学习不算出差,没有禁止饮酒的规定,因此今天晚上庭里的几个小青年性质都很高。虽然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他们依旧兴致不减,还在嚷嚷着“老板再上一份小龙虾”。
高志良揉了揉鼻子,默默走到店门口来吹风,然后招手把正在传菜的老板娘喊过来,掏钱结了账。
这家小馆子说起来叫夜宵店,其实不过是街边围墙上开出来的一个小门面,老板搭了个长度盖住整个人行道的遮阳棚,在棚子下面支起几张小桌子就开始营业。因为毗邻库区,边上还伫立着星级酒店,这间苍蝇小馆夜间生意一直不错,老板娘和雇来的男孩子忙前忙后跑堂,老板在屋子里掌勺炒菜。
高志良着意观察了那跑堂的少年一会儿,他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材十分纤细,但脸上却已有一种少年特有的俊美,眉目往上微微飞挑,竟还有一点儿小小的妩媚。
少年苍白的脸上似乎隐藏着一种稚嫩的倔强,对周遭的人很是好奇,却又始终只是执拗地抿紧嘴唇。他身上的T恤粘了好几块油污,麻杆一样的两条细腿套在浅蓝色牛仔裤里,脚下的板鞋倒也是城市孩子时下流行的款式。
听说他是老板的乡下亲戚,早早就已经不读书了,到县城里叔叔家来帮工。
高志良看着他,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堵得慌。他自己的十六七岁,也是在叔叔婶娘家里度过。越是穷困到了绝境的人,越会迸发出改天换命的强烈欲望。高志良明白,他的父母就是这样的人。
而今,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感恩他们,还是该憎恨他们给了自己那样艰难痛苦的青春期。
高志良家里有个从小学习成绩就很出众的小叔叔,他是解放后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那份荣光也曾波及他的爷爷、奶奶和父母。小叔叔毕业以后考了公务员,留在省城当了城里人,自然也就成为整个家族很多人想投靠和巴结的对象。
高志良的父母一直以此为榜样,想要把儿子也培养成弟弟那样的人。
这种殷切的希望彻底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父母常年都是不在家的,一个在南方打工,一个在叔叔所在的省城打工,赚来的薪水,一分一厘攒起来,都支持了高志良的教育。
叔叔在省政府里总算还有点小权,硬是把自己亲侄儿塞进了省城的中学。
那所中学是典型的干部子弟学校,拥有全市最漂亮校园和最先进的现代化教学条件,但即使没有刻意排斥,师生日常言行里也总不可避免地带有让外来乡下孩子不太舒适的细节。他们穿着漂亮的运动鞋,书包里有昂贵的电子产品,讲话也是时髦的省城口音,他融入不了那个世界,无论是女孩子们日常喜欢的明星和小说,还是男生们热爱的音乐和球星,他都一概不识。
高志良清楚记得每天吃午饭时的省直机关食堂。那是个灯光明亮的大厅,有很人在吃饭,他只听见耳朵里都是嗡嗡的讲话声,城里人吃饭并不像村里办流水席时那样吵闹,也不会挤在一起哄抢肉菜,他们讲话都是细声细气的,斯斯文文的。
在机关食堂就餐的人,除了省政府各厅局机关的公务员,当然也他父亲这种服务于物业公司在机关大院里做清洁、水电和搬运的工人。和在学校里一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高志良也总是感觉局促,感觉不舒服。
那个阶段的少年总是有比成人更加敏感,他总觉得自己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蓬勃生长,越长越高,但它又意外地是非脆弱,仿佛一折就会断似的。后来他明白了,自己的这种不舒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低人一等,知道自己是不属于这个阶级的。
阶级,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政治正确的社会课本里义正辞严地说,我们目前所处的社会形态中阶级已被彻底消灭了:“你当掏粪工,我当国家主席,我们都是一样的”。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荒谬最虚伪的话了!
父亲每日六点半起床赶到机关上班,他爬在很高的伸缩梯上擦玻璃窗,搬重物,给办公室换灯管,一直工作到下午五点。晚上就在附近一间小学的传达室值夜班,每隔三小时起来一次巡夜。他24小时都在工作,忙得像个陀螺。父子俩虽然生活在同个城市,但高志良住叔叔家,父亲则在值夜的小学里放了个铺盖卷算是落脚处,他们每天能够相处的时间,也只有在食堂吃晚饭的这一会儿。
桌子对面总是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的头发里已夹杂不少灰白颜色,面容是一派愁苦的未老先衰。原本高大的身材已略微佝偻了,被包裹在一身灰蓝色的卡其布制服里,制服上衣的口袋绣着“新城物业”四个字。
父亲低头吃着饭,他不像高志良好奇而敏感,对着周围的环境没有丝毫关心,只是偶尔抬手把在自己餐盘里发现的几片炒肉夹到儿子的盘子里。
“爸!你吃!”他总是急急把肉片给父亲夹回去,用刚过了变声期的稚嫩嗓音说,“你吃呀!”
“你吃。”父亲说,一面又将肉片夹了还来,“你要长身体,要多吃。”
“爸……”少年的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哭腔。
“咦,高志良,你已经把单给买了啊?”凌琳晚上大概喝了六七瓶啤酒,虽然时间跨度很长,但她本来酒量就很一般,此时已经有点醉了。
高志良忙回头笑道:“要走了吗?你们都还好吧?沈心没怎么喝酒,扶着你凌琳姐!”
凌琳大手一挥:“姐好着呢!这次你买,下回我请你啊!”
高志良笑着摇了摇头,他回头又看了那少年一眼,然后跟在众人身后穿过马路,往酒店的方向走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