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上海王(十一)
乔桂白有相当一段时间沉浸在噩梦里。他畏惧黑暗,畏惧外人,畏惧外界的声音。他将自己封闭起来,在关门关窗的房间里,点着蜡烛,裹着锦被蜷缩在角落。
他不曾哭闹,不曾摔打,只是沉默和失神,昏昏沉沉地陷入睡梦中,再被噩梦惊醒,一身冷汗。
如意心里相当不得劲。她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有点像自己珍藏很久,小心保存的一尊白玉小像被人窃取了,盗贼将它磕碎了扔进泥里,等她找回来时,它眼里的生气已经消失了。
她站在门外,不敢敲门,因为突然的说话和敲门声会吓到他。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之前他乖巧地伏在自己怀里,细白的皮肉,格外清瘦,像一只初生的小鹿,怯生生抬眼的时候,让她既想怜爱,又想欺负。
他守礼节,知进退,脾气温和,任她拿捏,在她面前永远把自己放的很低,感激她依赖她。但她也是偷偷跟踪过他的。看他在组织活动时,主持会议,传递消息,分配任务,奔走呼告,格外热血向上。
她喜欢他身上的生气和灵动。所以愿意花费大价钱和大力气去护着他,甚至愿意为他的事业保驾护航,让他不必再受风浪袭击。
可是在她疏忽的地方,还是让他遭受到了巨大的伤害。
她深深而小心地叹息一声。
夜晚下起雨。潮湿闷热。
荣耀仁踏进这个院子。自从乔桂白出事,这个院子除了如意和管家之外再也不许其他人踏足。
他狠狠眯了眯眼,却将一切情绪压下,挤出一丝微笑,撑着伞凑过去,“姐,就算夏天你也不能这么干淋着啊。”
如意看了他一会,复去看院子里一棵**树。今年的花开的格外早一些,却又被一场雨打散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她说。
荣耀仁僵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放下去,又嘲讽一笑,“我本来也没指望能瞒过你。”
“那区区一个女学生,意志软弱,品性不坚,最多跟着喊喊口号,真正机密的事情怎么可能知道?桂白从来拎得清,肯定不会告诉他自己的笔名。那么她怎么会知道白土是谁?光靠联想吗?”
她的声音冷彻。
“怎么就那么碰巧,那个时候你叫我过去处理那点事情,以你的能力真的解决不了吗?”
“荣耀仁,你这一下就下作了。”
荣耀仁垂着头,眼里的情绪翻滚不停,手攥着伞柄紧了又紧,好半天才抬头。
“姐,荣如意,你是装傻。”
他撕开了那些压下不表的情感,语气也开始沉冷。“你就是装傻。你什么都知道。”
如意的声音比他更冷,“那又如何?荣耀仁,我是你姐姐,你亲姐姐。咱爸咱妈都还在,咱俩第一面就差点打起来,你要说什么?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你喜欢我就是要毁掉我身边的其他人?”她冷笑,“荣耀仁,你这是上赶着犯贱。我给你留了无数次面子,你自己不要,就别怪我给你不好看!”
她真的动了怒。
荣耀仁一把扔开雨伞,扯过她的领子就要亲她,却被如意一下掼在地上,狠狠砸进堆积雨水的青石板上。
“我就说你犯贱。”
她高喊一声唤来管家,让他把荣耀仁请出去。
荣耀仁没有挣扎。他被如意的狠心完全逼迫到不能动弹。出门前他还听到她冰冷如寒潭的声音,“给我滚去父亲那里寻求庇护!再也不要来我面前!”
荣耀仁离开以后,如意兀自站在雨里,任凭雨水打湿全身。
她很少有这样强烈的情绪。万世的游历里,她都将所有经历当成一场棋局,偶尔对几颗棋子留心,将他们划在自己的范围内,到死之前担负起他们的生命,算是走这一场的一些回报。
但是在这里她开始碰壁。许多事情让她觉得心烦且无力。虽然这不在她的主要任务中,但凡她出手去做的,偏离了她的预计,多多少少都会让她堵一口气。
她从前一直自负可以对抗天道甚至操纵天道。但在这里,在历史面前,她却愈发失落。
她也无法抵挡这无可撼动的力量。
就好比她给桂白设置了一道无形的保护障,却还是让他遇见命运的狂澜。也好比她一直回避荣耀仁的感情,却还是让他突破到这个地步。
她向后靠在门框上,手脚有些无力。
她不由想起在混沌中遇到的那个神秘女子说的话。
这是一个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年代。
如意叹一口气。她有些数不清自己今晚叹过多少口气了。
突然她靠着的门一空,从里面被人拉开。
她有些惊喜地回头。
“……桂白。”
男子怯生生地站在屋里,鼓起所有勇气,朝她打开屋门。
“雨……雨太大了……你……你进来……吧。”
这是在向世界上唯一一个人,敞开心门的最后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