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句话之后针尖对麦芒,即便沈诀说着“我不会和你生气”,依旧透出十二分的不满。他知道沈诀想帮他,想挽回他的一声“哥哥”,想弥补当时离他而去的内疚。
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都没再吃药了。
可外面狠话放得再过分,回家遇到还不是像没这回事一样心平气和地吃顿饭,只是不再交流,撑着兄友弟恭的面子,免得父母担心。
吃完饭各回各的房间,他不拿刀子划自己,沈诀也不会彻夜守在他床边——他管这叫青春期的失控,无数压力源造成的脱轨。
如此的循环往复,沈谣早就习惯,直到他认为自己回到了原本的“正常人”生活。
他在洗手间呆了很久,出去时赵荼黎已经坐起来,在床上衣衫不整地揉着太阳穴。
“诶,你醒了?”沈谣镇定自若地说,“想不想吐?”
赵荼黎摇摇头:“你和你哥吵架的时候我就醒了。”见沈谣些微的怔忪,赵荼黎笑着继续说:“现在都听到了,你要不要考虑把我灭口啊?”
沈谣被他一逗反倒想笑,踢了一脚床边:“无聊。”
“你是真的在乎他,对吧?”赵荼黎手托腮,见旁边不知何时放的一个玻璃杯,杯壁上还有凝结的水汽,拿起喝了一口,“不是那种‘在乎’,我的意思是,他的话你多少还能听进去,所有的极端情绪都是因为心里有这个人……谢谢温水。”
他本能地要反驳赵荼黎前半句话,却像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平时伶牙俐齿和他互相问候的嘴此刻张不开似的。
“……你说得对。”沈谣松了口,言尽于此。
赵荼黎不像别人一样会劝他,他说完就睡,毫不理会沈谣会不会瞎想。而别人的说辞沈谣早就倒背如流,不止一个人自以为是地对他们的畸形关系发表见解。
“他毕竟是你哥哥”
“亲兄弟不至于闹得这么僵”
“你这又是何必”
“有病就去治”
沈谣心肌梗塞地想,我这不是在治吗?你们又不是我,怎么懂我的崩溃。
他是家里的小儿子,童年时代却几乎没受到过来自父母的宠爱。
父母都忙,带他的时间不多,沈谣小学起就寄宿,长久失落的亲情和在学校被同学孤立、欺负,被孤独泡涨了,发酵成困扰他整个少年时代的梦魇。
抑郁也好,焦虑也好,诊断书上过早写下的“双相情感障碍”也好,沈谣知道他有病。
他清楚地明白病的源头,自己的痛苦,但不知道如何“配合治疗”。
后来沈诀就和他住在一起了。
别人都说沈诀是为了他,“放弃前途似锦,放弃星光大道”,就为了这个一半血缘关系、阴晴不定、随时会大哭会自残的弟弟。
那时他上中学,被长久不为人知的痛苦折磨得第一次尝试自杀,手臂割得满是伤痕,最终被老师从厕所拖到阳台止血。这一回终于吓坏了母亲,给他转了学,校外租好房子,前来照顾他的人是并不亲近的哥哥。
沈诀是他童年时就仰望的人,起先不知道大哥的优秀,只懂得仿佛他是整个世界了。后来懵懂无知,更是把他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知冷知热的大哥,总轻声细语让他“听话”“按时吃药”,用一堆奖励诱惑他去念书。
如果神经敏感的人天生适合搞艺术,那沈谣有关表演的憧憬应当也是那时萌芽。
校外租的房子是个两室一厅,他和沈诀常常在周末的午后一起窝在沙发上,一部一部地放老电影,什么类型都有。沈诀半搂着他,随电影的进度念台词。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夕阳映江河,平缓宽阔。
沈谣扭过头去,逆光的角度让大哥一向冷硬的英俊轮廓变得温柔,还有一圈暖融融的嫩黄光晕。他喊一句,沈诀就看向他,睫毛垂着朝他笑。
十六岁,年轻的亲近懵懂而大胆。
他抱着沈诀的胳膊,去亲对方的脸,风把白色窗帘卷起来,吹干了因为靠在沙发上的,背后一片潮湿的热汗。
然后沈诀猛地推开了他。
他想靠近,但不会表达,说出来的话未必是心里想的,支支吾吾半天,只说让沈诀别离开。把人吓跑了,自己无辜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旋即便陷入了手足无措的自责。
而现在习惯了他不在,沈谣再去想那段日子——他对沈诀有崇拜,还有喜欢和敬仰,似乎唯独没有爱。
思及这层,他突然想跟赵荼黎说点事,却见那个人小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酒的后劲儿上来,已经睡熟了。
刚才那一点感慨全都消磨殆尽,沈谣摔到床上,自暴自弃地想,算了吧。
沈诀来搅和的这一趟遭到了知情者的全部抵制,乃至于事后有人说起好像在酒店看到了沈诀的时候,唐韶齐劈头盖脑的就是一顿骂,非要说人家喝多了。
赵荼黎戏份杀青后离开了剧组,留沈谣继续苦不堪言的拍摄后面的重头。
转眼阔别住处整整一个暑假,赵荼黎心想:“真是半点便宜没捞到。”
他猛然记起自己还有开学缓考这回事,回趟家的念想自行掐断,扑回出租房继续看书。本以为会面对一个乱糟糟的住处,赵荼黎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开门,里头居然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厨房里甚至还有一股香味在空气中无孔不入。
熟悉的电脑和硬盘放在茶几上,赵荼黎这才发现他差点忘了的事。
江久早就回来了。
“学长,这次出去还培训愉快吗?”他提高了声音。
过一会儿,卫生间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回答:“学习经验还行,就是G市水土不服我回来之后就一直拉肚子,到现在都没好。”
赵荼黎凉凉地说:“看出来了,你还煲着汤呢,二十四孝好男友。”
半晌沉默,江久突然在卫生间里大叫:“赵荼黎!快去帮我把火关了!待会儿要糊!”
扑到厨房挽救了即将升天的鸡汤,赵荼黎不客气地给自己盛了一碗,砸吧嘴想少放了盐。他站在灶台前把鸡汤喝完,江久才慢悠悠地捂着肚子出来了。
两个月不见,江久的短发长了些,乱七八糟地在脑后绑了个小辫儿,颇有些落拓艺术家的风格。以前他听说江久的导师嫌弃他长得不像搞摄影的怪胎,现在这人总算不负众望地被生活逼出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赵荼黎冲他一点头,亮亮喝空了的白瓷碗:“学长,看不出你还这么贤惠,以后家里开伙吗,我给钱你做饭。”
江久抬脚就想踹他,伸到一半肚子不争气,悻悻作罢:“我是你谁啊就给你做饭,想得倒美。”
桌上的电脑黑屏待机,一戳就开,江久正在修图。他此次出去是作为工作室的新人,虽然在学校成绩斐然,出了社会一切都是零基础。
赵荼黎坐在沙发上,歪着脑袋看,啧啧称奇:“学长,可以啊,都是你拍的?”
“嗯,我这次去遇到一个不错的媒体人,他给我提点了几句。”江久目不转睛地一心二用,“对了他好像是那个烁天影业的高层,工作室和他们公司有长期合作,我也是才知道。人还不错,挺照顾我的。”
烁天影业名头太响,好奇心上来,赵荼黎坐直了身体:“谁啊?”
江久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自顾自地从旁边鼠标垫下抽出一张名片扔过去:“他说自己是做电影的,之前还当过导演,不过最近两年没法拍片,你自己看吧,我听着耳熟——名片,你应该用得上,送你了。”
赵荼黎拿过名片,只扫了一眼立即如同抓了个烫手山芋扔出去了,蹦了句国骂出来。
江久疑惑地抬起头:“好好的怎么还骂人呢?”
“我操了。”赵荼黎又骂了一句,“阴魂不散。”
被他扔到旁边的名片上格式简洁明了,底下一行工作邮箱和办公室电话,惟独公司logo复杂得快绕出花了,名字印在正中间,三个大字。
殷牧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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