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不是
千年前稚气少年的模样,却仍是在要白虎这里被叫做小玄武。
“小玄武,”白虎好容易将醉成一滩的青龙和朱雀扔到玄武堂的客厅里,转身对玄武说道,“来时匆忙,忘了备礼,你不气的吧?”
玄武摇摇头。
夜露寒凉,白虎褪了铠甲,只着里衬。
玄武身量将将到他胸前,白虎顺手伸手拍了拍他的发顶。
那只手却是暖的。
“哎,对了!”白虎忽然说,他伸手抽去玄武束发的绸带,玄武一惊,头发四散,又重新被白虎拢在一只手中。“你一贯如此朴素,倒不像个神君了。”说着白虎单手摘下自己的白玉发冠,将它戴到玄武头上。
“倒也俊俏。”白虎披着发笑道。
那日他踏金乌余晖凯旋归来,枪上鲜血未干,银铠寒意茫茫。玄武缀在他身后,看他一路策马直至玄武堂前,却是踟蹰不前。白虎翻身下马,行至玄武堂旁的一条流水边,仔细洗净面上血污,又打散高束马尾,用泉水冲掉浓重血味儿。
白虎星君煞气太重,众仙皆避之不及。
如此传闻他不会不知。
他不知的是玄武站在他身后,看他卸甲整理,看他暗自担忧。
长枪上未干的鲜血在流水中化成一抹浅淡的红。
杀神最是残忍,却也最是温柔。
【十三】
玄武轻声开口:“有一次你打了胜仗,率兵自天门而过。”
白虎:“嗯?”
玄武:“我——”
青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白虎!白虎!”
白虎:“!!!”
破庙另一头的青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直扑到白虎腿边。
青龙说:“朱雀说他有喜欢的人了!我刚刚睡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你不是杀神吗!你帮我闻一闻朱雀身上有哪个幺鹅子的家禽味!”
白虎:“......来,玄武,扶我起来,我还能揍他。”
玄武:“......”
青龙:“等等,也不一定是鹅,或许是鸡呢?”
第二天清早的朱雀对青龙表示关切:“你眼睛怎么青了?”
【十四】
青龙对幺鹅子的追查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答案相当显而易见。
如果剧本读得足够仔细就不难发现,其实通篇到目前为止只出现了一个姑娘。
“夭寿了,”白虎从玄武手里拿了把瓜子磕,“你竟然爱上了你自己?”
朱雀一边薅鸡毛一边:“???”
白虎嗑瓜子儿:“不是,唯一出现的姑娘不就是你自己吗?”
朱雀一边咔吧把鸡脖子扭断一边:“???”
战神秒怂:“那什么,我是体育特招生,不读剧本。”
青龙半天憋出来一句:“是那个卖你喜鹊胭脂的小姑娘吗?”
朱雀把鸡腿掰了个劈叉,对着白虎:“瞧瞧人家多么鸡汁,你就不行,记得多吃点鸡补一补脑。”
玄武抬头看了眼天,觉得又要下雨。
青龙就很急:“你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玩一见钟情的戏码?”
朱雀咔咔串鸡架:“你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歧视老年人。”
青龙就吼:“人妖殊途!”
朱雀暴起:“你他娘的说谁是人妖呢!老子最恨你们这帮歧视LGBT的!”
青龙:“......”,开始怀疑龙生。
玄武仔细分析了一会
儿:“......朱雀,难道你——”
朱雀再次暴起,气得要掐兰花指:“老子是直男!”
【十五】
玉帝曾云:“再大的葵花,也总有抠完瓜子儿的一天。”
不仅带着某种预示的意味,还显得非常有哲理。
于是三个月后,四个上古神仙看着一地瓜子皮,思考起了让谁下山买瓜子儿。昆仑山势险峻,白雪环绕,路上常年冰封,此刻大家又都是肉体凡胎,下山走这一遭累倒是其次,万一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被天上众小仙从照世镜里看到,以后还要不要再做神仙了。
对于仙君来讲,什么比仙威更重要?
没有的,根本没有的。
朱雀想了想山下卖胭脂的小喜鹊,起身:“我要下山。”
青龙赶紧起身:“那我也去。”
朱雀坐下:“你去我就不去了。”
青龙也坐下:“不我孩怕我不要自己去。”
玄武起身:“那我陪你去。”
白虎忍无可忍起身:“都别闹了还是我去吧。”
玄武依旧站着,看向白虎:“我也陪你。”
朱雀掐指一算,不能和青龙这熊孩子独处:“山路危险咱们三个一起走。”
其实白虎内心是拒绝下山的,他一个大型猫科,最怕冷。
白虎赶紧坐下:“瓜子而已何必兴师动众,我在上山等你们。”
作为白虎三生三世孽缘不断的天界最热cp,青龙迅速站起来为自己洗白:“我不和白虎呆一块,我要跟你们下山。”
朱雀当然又坐下了。
如此循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天界上,众小仙们在守着照世镜玩起了打地鼠。
【十六】
最后是玄武和青龙下了山。
路走了一半,天空落起了雪,行路更艰。玄武拂去肩上白雪,看也不用看都知道这是青龙造的孽。
太难过了,下雨变下雪,液态变固态,悲伤到凝固。
悲伤到凝固的青龙问玄武:“喜欢一个人怎么这么难。”
玄武就嗯了一声。
青龙:“你说他要什么我给不了他。”
玄武:“嗯。”
“凡人有什么好,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烦得很。”
“嗯。”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在上面搓局麻将的功夫,人家孩子都打酱油了。”
“嗯。”
“玄武你听我一言,有什么话,要尽早讲。以前我和白虎被贬下凡的时候,他——”
玄武眼神一动,微微仰起了头。
“哎,算了算了,不讲了,总之就是烦得很。”
“......嗯。”
“......你不要总是‘嗯’,让我有种自说自话的感觉。”说着雪又变大了。
玄武赶紧:“我觉得朱雀他,并不讨厌你。”
青龙双眼放光:“嗯嗯嗯?”
玄武诚恳且认真:“我可以感受得到,他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说完还竖起了拇指以示鼓励。
作为一个从来只在天上当小仙男的四方神,玄武真的尽力了。
白虎和朱雀等在破庙里,越烤火越冷,探头一看,外面不知为何风急雪骤,颇有毁天灭地之势。
【十七】
玄武和青龙不消片刻重新出现在破庙门口。
青龙皱眉道:“事情不
太对。”
他们二人身后的风雪已如白浪滔天,甚至远处山脉上的积年陈雪也被大风刮起,露出黑峻的山脊来。
白虎猛地起身,撞着那二人肩膀破门而出。他举目远望,对着西方乌云层叠处眯起眼睛,瞳仁蓦地一紧。
“星宿阵乱,紫微星破,西方生战火......”白虎喃喃道,“天界乱了。”
朱雀和青龙神情严肃地对视一眼,玄武却不合时宜地想起白虎的那句“我是杀神,目能视千里,耳能闻八方。”
是了,他是杀神,他说天界乱了,那天界必然是已大乱。只是不知究竟发生何事,竟动荡至此,引得人间也跟着狂风骤雪。
白虎素来征战沙场,他是万千兵卒之首,掌杀伐,主生死,已守了天界安宁数千年,此刻岂有不回去的道理。
但只有这次,玄武看着白虎风雪之中的背影,心中竟没由来地一空。
他还有话没有对白虎说。
漫天飞雪中白虎似有所感,他回过头来,正对上玄武的目光。
白虎侧耳在呼啸风中分辨着什么,笑道:“小玄武,你的心跳得很快,莫不是怕了?”
玄武听到耳畔有龙啸震彻山谷,是青龙不顾仙律擅自化了原形,直跃九霄而去,而朱雀啼声凄厉,翅下的烈焰让方寸天地间冰雪全部化雨落下。
那二人一东一南,身影消失在云中。
而玄武,他双耳被震得嗡鸣,听不清声音,双眼被雨水迷住,看不清颜色。
也只有他一人是被罚至人间,仙魄尽封,无诏不得擅返天界。而如今整个天界生死未卜,又有谁会颁诏免他一罪呢。
偏偏在此刻,世上有那么多巧合,那么多早就埋下的因果,却偏偏在此刻。
白虎道:“你便安心待着,有我在,定不会让那些杂碎踏进你玄武堂一步。”
如絮飞雪在白虎身上幻化成银铠长枪,他敲了敲心口那片铠甲。
“待我此战归来,有个东西要给你。”
【十八】
有时候玄武会想,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对于自己来讲到底是福还是祸。
留在人间的第一日,他独自坐在昆仑山巅从日升看到月沉。风雪荡胸而过,他玄色广袖翻飞,如苍茫天地中一面突兀的旌旗在引谁归来。
留在人间的第一月,他下山尝了第一口酒,黄桂糯米酿成一碗白汤,玄武每抿一口都要向对面点点头——那是酒铺老板的女儿,双颊飞红地坐在他对面,执拗地要从千百家常琐事中试出能让这始终闭口不言的英俊少年搭话的那一件。
一碗饮尽,他笑了一下,终于说:“劳烦姑娘教我酿酒。”
留在人间的第一年,他扫净门前被雨打落的一地春桃后,便有村民陆续到来,他们有的从山脚下的村庄来,有的则更远。破庙已被玄武翻修成一处干净小居,而他在小居中成了个寡言的郎中。村民们始终想不懂,那黑衣郎中不过是摘下树上一片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叶子放入锅中熬煮,为何就能治得了百病。
可他们却知道郎中每日照看完病人都会去山巅静坐,于是便说,那郎中怕不是凡人,而是个采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修仙的道士。
其实那郎中只是在等,等人间一个晚霞如血,金云翻涌的傍晚。
【十九】
玄武在人间的第十年,天灾不断。南方大旱,北方洪水,国境之内颗粒无收,流民四散,尸横遍野。
玄武的小居也清闲下来,这一年人命如芒草,在秋风吹来的战火中连成片地迅速颓败,哪里还需要药石呢。
这
十年间,玄武其实曾见过朱雀一次。
他依旧是那副马尾高束的俊朗模样,着一身黑红劲装,自昆仑山路策马疾驰而过,带起一路仆仆风尘,不曾停留。只是路过山脚下的某一处时忽然勒马,遥遥望着山巅某处,一声长叹。
玄武亦曾见过青龙。
青衣少年望着玄武久久不能回神,玄武问他战事因何而起,青龙道,白虎早年间曾奉命镇压西山一族,而今西山死灰复燃,聚集天地间各路魔障直逼天门。
玄武问,战事如何?
青龙惨然一笑,天兵十万已是强弩之末。
玄武又问,那为何玉帝不召我回天界。
青龙一顿,支吾道,不——我不知。
那夜青龙留宿当年的破庙之中,喝到了玄武亲手埋下的那坛桂花酿。醉意中他扯着玄武的袖子,笑问玄武记不记得当日朱雀一见钟情的那卖胭脂的姑娘,她其实是朱雀堂中一只化了人身的小喜鹊,朱雀他骗我,他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青龙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知你心悦白虎,他是个倔的,你竟喜欢他,你自讨苦吃。
玄武笑笑,取下炉火上温好的酒。
青龙不知多少个日夜不曾歇息,玄武假装闻不到桂酒香中萦绕着不散的血腥气。青衣少年他仰面倒在坐榻上,似是倦极,在微曦的天光中沉沉睡去。
玄武沉默低头着收好酒具,耳侧的鬓发垂落下来,正是方才青龙不能回神时,久久注视的那缕。
犹记得谁说过,天上皆久寿,人间可白头。
他曾年少着度过悠悠千载,竟也在这人间十年中生出了满鬓银丝。
他独独没有见过白虎。
【二十】
朱雀想,他这次大概是回不去了。
那妖魔鬼怪不光扰乱天界,更是为害人间,貌美的化作女子倾覆帝业,悍勇的化作敌将涂炭生灵,朱雀追着几只漏网之鱼来到人间,却中了对方诡计,深陷金戈刀兵之阵中无法脱困。
他使一柄流金煅成的长剑,刃口耀目如火,剑过之处扬起一阵阵沸腾的血雾,别人的,自己的。
朱雀抹一把脸上的血,蛰得掌心和脸颊伤口生疼。
他啐一口,他娘的,可惜了老子这满脸的美貌。
等朱雀再睁眼时,看到的却是玄武。
朱雀:“我破相没?”
玄武:“......还好。”
朱雀:“嘶——早知道我就应该曲线救国,化成一个绝世美人去策反敌军,对不对?”
玄武:“......对。”
朱雀:“那你说,我是不是天界最美的小公举。”
玄武:“是。”
朱雀笑,他呛咳着侧过身,抬起捂在腰侧的手,淋漓鲜血顺着玄武床榻滴下,坠连成线。
“连你都顺着我讲话,我就知道,自己怕是要死了。”
“怎么会,你是仙君,哪有这么容易死。”
朱雀指了指自己的伤口:“知道是什么武器伤的吗?”
玄武摇头。
“那帮妖孽的看家法宝震天弩,凡人一击毙命,神仙魂飞魄散,懂吗?”
如何不懂。
朱雀揩去嘴角血渍,长叹:“你和青龙一样,什么都不懂。”
玄武忽然问朱雀,你后悔吗。
朱雀颤者手指捻起玄武已然霜白的发尾。
“东南西北,看似相邻,实则殊途。我不后悔,只是心疼他再也等不到我。”
【二十一】
那夜下起了玄武在这漫长一生里见过最大的雨。
随雨而来的还有一纸残破的御诏,小仙将御诏恭敬递进玄武手中,伏地高呼恭请仙君归位。
那碎裂三片的御诏,片片都染着凝固的血渍。
玄武低声问,诏书从何而来。
小仙唯唯诺诺道,是......是白虎星君,白虎星君一直藏着,他不让我们......星君说除非他战死——
便说不下去了。
玄武紧握诏书,他满头如雪华发在昆仑山巅的风雪中重染墨色,一如当年他初临人间,黑发黑袍,如万顷苍茫中一面猎猎旌旗。
但他知道,已经没有人会回来了。
人间也再不会有那样一个晚霞如血,金云翻涌的寻常黄昏。
有时候玄武会想起闲时在人间茶馆听到过的话本,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开端多缱绻结尾多凄苦,凡人大抵都爱如此,好像这般才不枉情深一场。
按照剧本,玄武回去时应恰好碰上战场上的白虎,然后镜头拉远放慢,如血残阳下,一柄长枪如同事先买通导演预估好轨迹一样,精准且缓慢地穿进白虎的心脏,于是那位身穿银甲的战神向后仰倒,眼神与远方的玄武隔着十五个日浴血鏖战与十五年烹茶静候相接。
然而没有。
毕竟谁也不是活在言情小说里的男女主。
玄武回来时那场旷日持久的恶战已经结束了。
战神白虎以一当百,以命相搏苦战三日,以一人之力将最后的残兵斩杀殆尽。
玄武看到白虎时他只是躺在那里,他的银枪折断在一旁,他的铠甲碎裂成数片。
他的手还在护着胸口。
玄武走过去,慢慢掰开白虎的手掌,掀起白虎掌下那一片伤痕累累的铠甲。
是一顶发冠。
是那顶白虎曾送给玄武,又被玄武初到人间当了换钱发冠。
他慢慢站起来,将白虎横抱在怀中,昔日战神的头歪向一边,正靠着玄武心口。
他还有话没对白虎讲。
“你听,我的心跳得好快,那是因为我喜欢你。”
【二十二】
其实玄武是见过白虎的。
那是他在人间的第十二年,空闲已久的小居终于有了一位来看病的小少年。
那小少年不知为何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倒在玄武的小居门口,玄武勉强用仅剩不多的修为吊着少年一口气。
小少年转醒后,玄武劝他留下来修养个十天半月,他却笑道:“我也想,可我一会儿就得离开。”
“我不知你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但你若再不好生休养,怕是保命都难。”
少年摇头:“我没有时间了。”
这小少年看着面生,却不知为何莫名熟悉,玄武看了许久,猜想或许是以前在村中偶遇过的。
玄武向来不强人所难。
那少年离开时面色依然惨白,却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布袋瓜子。
他牢牢地盯着玄武的眉眼,似要把纤毫都刻在眼中:“我没有银两,用这个抵先生的药费,没事儿嗑嗑瓜子儿,省得你无聊。”
玄武看着那瓜子儿一时愣住。
半晌,他终于伸手接过布袋,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一笑。
那小少年侧耳,仿佛在呼啸的风中分辨着什么,最后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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