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崇光拘在郭之远寝殿两月有余。
起初,进行第一阶段治疗时,郭之远身体对药物的排异反应非常大,若不是这些药材都是苏崇光亲手置办的,他简直怀疑这些药被人动了手脚。
以郭之远昏迷不醒羸弱的现状,他不得不将攻击性药材换成了温补性药材。散湿气需要开膛引流,可郭之远这种状态,身体自愈能力差到极点,实在经不起他开膛破肚。
未免给他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苏崇光不得不重新调整了既定的方案,改成了高温蒸泡,虽然听起来像庸医常用的不靠谱手段,但事实上,却对排出郭之远体内的湿气非常有用。
即便是如此,第一阶段也花费了远比预计的二十一天更久,排湿气排了将近一个多月。
郭之远在这一个月内,清醒了四次,清醒了半个时辰,第一次浑浑噩噩,醒了却说不出话。之后醒来时辰一次比一次长,最长的一次,竟然有两个时辰。
郭温离已经两个多月没同郭之远说过话了。这次清醒,郭之远的状态好了很多,脸上显出了些微血色,郭温离很是高兴,可郭之远却没正眼看一眼郭温离,只是问反复问:“敬儿呢,让敬儿来看朕。”
郭温离从来知道他的父皇一向偏心,他清醒过来之后也不正眼看他一眼,明明是他更担心他的身体状态,但父皇想着念着的也都只是他的皇兄而已。
他做得再好再多,也不上嫡长子重要。
郭温离心如死灰,可脸上却不着痕迹,笑着回答他:“皇兄在太子府,一切都好,请父皇放心。”
郭之远听完这句,看都没看郭温离一眼,再次昏睡了过去。
苏崇光不会安慰人,在郭之远昏睡过去之后,他用略带疑问的语气问:“五皇子,可还需要进行第二阶段?”
郭温离看了一眼昏睡的郭之远鬓角间的白发,平淡地说道:“继续。”
第二阶段比第一阶段顺利很多,郭之远对药物没有排斥,半个月过去了,四肢的肿块消下去大半。
成果喜人,苏崇光也很高兴,因为距离他出宫的日子更近了一步。可惜,乐极生悲,郭之远在夜里翻下了床,消下去的肿块再次鼓起来,甚至比之前的肿块更大。
这样第二阶段等于前功尽弃,白白耽误了半月,他已经有四十五天没有见到他的阿昀了!
苏崇光为此对照看郭之远起居的贴身宫人第一次大发雷霆。
苏崇光自从住进来,无论是面对反复的病情,还是对繁琐的宫里规矩,都不曾表现出半分不耐烦。
而那个倒霉的宫人,就赶上了苏崇光第一次发火,也是一种,别致的幸运。
宫人们以为这医师肯定会借机告状,他们大概死期将近,但苏崇光的口气,越听越觉得,他并不是在责怪没照看好皇上,而是在责怪耽误了他的工夫。
苏崇光原话是这么说的:“作为入宫多年的宫人,怎么能如此疏忽?我只想赶紧治好皇上出宫,还请两位大人多多帮忙。”
语气听起来,非常客气,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两个宫人自知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也不敢辩驳,低着头,听他训斥。
苏崇光不是会作威作福的人,说完这一句话,这事也就算翻篇了,但是宫人们出去用了午饭,回来竟然发现——苏崇光不见了!
两个宫人面面相觑,觉得自己闯下了滔天大祸,把医师气走了,又不敢四处嚷嚷,二人决定暂时抱着“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的侥幸心理呆在殿里等候。
苏崇光并不是被这两个宫人气走的,而是他意识到,郭之远这个病可能需要更多的时日才能走完这四个阶段。
林晚雨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竟然一次都没来找过他,他正好掐着下朝的时辰,去五阳门碰碰运气,说不定正好能碰到他。若是碰不到,那他就回出岫居一趟好了。
打定主意,苏崇光就出了寝殿,出来之后,这皇宫,每条路都长得一模一样,每座宫殿也都长得一模一样。
很遗憾,苏崇光不认识路。
白白走了半个时辰,等到五阳门的时候,退朝的大臣们早就走得没影了,哪里还能守株待兔遇到林晚雨。
苏崇光亮了宫牌,顺利回了出岫居。
小夏见他回来,十分兴奋,大主子和小主子,最近很少回来,出岫居里,要不是有团子和楼兰在,简直死气沉沉,生气全无。
小夏兴奋转瞬即逝,他带着遗憾的口吻问道:“大主子回来了,用过饭了吗?”
苏崇光哪有什么心思吃饭,他只想见林晚雨,他问:“小夏,阿昀呢?”
前一个月,小夏也很少见到他家主子的身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近日听说多地连续大雨,驽江下游多地遭遇暴雨洪水,林晚雨跟贺图司他们南下治水去了。
小夏道:“主子,好像去什么泽,治水去了,走了大半月了。”
苏崇光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儿地坐回林晚雨常躺的那张藤椅,手指一节一节划过藤椅的纹理,想到林晚雨枕着双手怡然自得地躺在上面的样子,他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从没见过苏崇光笑的小夏捕捉到他若有似无的笑,巴头探脑地问:“大主子,您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苏崇光收回手,拨着手指上被藤椅冒出的扎进皮肤的突刺道:“你忙。我先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夏总觉得,大主子好像......在难为情?
苏崇光没能如愿见到林晚雨,还听说林晚雨外出治水的消息,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回了宫。
两个宫人蹲在门口,见到他回来,大喜过望,喜极而泣,差点抱着他的腿哭诉了。
二人跪倒在地,对着苏崇光保证:“小的们绝不会再犯错误,还请医师息怒。”
苏崇光有些头疼地扶额,道:“跪我做什么,起来。”
接着又开始了熬药、施针的重复再重复,苏崇光每日晌午,回一趟出岫居,然后在林晚雨的房里待上半个时辰。
大雨连下了十几日,彭泽再度陷入危机,修缮工程交给了工部,但工部长期以来不作为,郭温离十分头疼,这可不是什么轻松活。
林晚雨这日下朝时,打算趁人不注意去看看苏崇光。
官员下朝不允许继续留在宫内,林晚雨怕惹人非议,给苏崇光带来不好的影响,便在五阳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希望等郭温离来,让他帮忙带他去看看苏崇光,谁知道,他确实等来了郭温离,却被郭温离拉壮丁了。
郭温离正发愁彭泽一带水患,结果看见林晚雨慢悠悠地在宫门口打转,他有多次治水的经验,派他去盯梢最合适不过。
郭温离道:“林大人,今日朝堂上商议之事,你都听到了,可有什么意见?”
林晚雨不知道郭温离葫芦里卖什么药,毕竟自从知道林晚雨假借苏崇光之名混入官场之后,郭温离对他的态度十分暧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大小事宜,已经逐渐转交给了周正威和王昱平。
但他又没让林晚雨完全当上甩手掌柜,反而日日拿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让林晚雨谋划,搞得他反而比之前更忙了,天天不着家,终日不得清闲。
林晚雨撩起眼皮道:“五皇子不是把这事交给了工部?怎么反过来问我这个门外汉?”
郭温离一笑,揽住了他的肩:“你算什么门外汉,就这么定了,即日启程,去彭泽。”
林晚雨的目光落在郭温离揽住他的那只手上,了无痕迹的退了半步,错开身道:“去也行,能不能让我见见我师兄,跟他打声招呼我再走。”
郭温离失笑地看了看自己空了的臂弯,道:“兹事体大,你师兄就在宫里,跑不了,我保证给他养得白白胖胖,你就放心去吧,我会替你告诉他的。”
林晚雨想说,白白胖胖就不必了,只要完完整整地还给他就行,还没来得及说出条件,就被郭温离拽出了宫门,拖去了内史府。
马致和不放心他,安排贺图司同他一起,林晚雨多番拒绝未果,只好屈尊降贵勉为其难地带着这个说话颠三倒四的冤家,赶往彭泽。
十日的路程,林晚雨不顾风雨,快马加鞭,只花四日便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彭泽。
贺图司不明所以,调侃他日理万机,为了江山百姓殚精竭虑。
林晚雨却反唇相讥:“你这种孤家寡人,无法理解我们这种有家室的人的心情,我这叫归心似箭。”
贺图司不齿地白了他一眼,才感叹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真好啊。”
林晚雨不苟同他的观点,在他看来,心里有一个他念着也念着他、他盼望着回去的家里有一个等着的人,这种日子,才有盼头,才最热烈,苏崇光平静如水又如何,他照样能让他因他而激起层层波澜。
林晚雨丢给他一份工程图:“给,拿去给工部那群蠢材,这彭泽一带年年水患,还不趁早修缮,连累我大老远跑到这破地方。”说完转身往外走去。
贺图司抱着林晚雨塞过来的工程图,想起林晚雨那令人窒息的绘画水平,迟疑道:“你画的?”
林晚雨白眼翻出天际:“不是。”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图司眼睁睁看着他走进雨幕里,根本没有手拦他,只能干吼道:“喂,你去哪?下这么大雨,你不要乱跑。”
林晚雨只是摆了摆手,不理会他,只身去了寻壑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