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崖边坐下来,双腿挂在外头,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瞧着月亮。
“爹,我想我娘了。”黄蓉轻声道。
黄药师不语。
黄蓉慢吞吞的晃着脚:“你能同我说一说我娘么?”
黄药师默了片刻。黄蓉伸长了手拉了拉黄药师的袖子,以她多年经验,以这样的动作撒娇黄药师最受不了。
“爹爹。”
果然,黄药师握着酒,道:“你母亲是个极聪慧极通透的女子。”
黄蓉撅了撅嘴,对着回答不是很满意,又问:“那我大师哥呢,他又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黄蓉撒娇扯袖子也没用了。
黄药师的目光垂落,穿过夜色落在浩淼磅礴的大海上,嘴唇紧抿不肯开口。
黄蓉就知道他不会说的,她故作疑惑:“七公同我说大师哥生的很是貌美,性子也好,为人温柔体贴,是个顶顶贤惠的……”
胡扯。
黄药师沉默着,小崽子蹲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耍赖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鬼虎狼嚎绕岛多年还不曾绝的笛声还在耳边。他不是那个模样的。
黄蓉扭过头,眼见着黄药师捏住酒坛的瓶口仰着头喝了一口坛中酒,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鬓边的白发像是经年旧雪。他一个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站在峰顶悬崖前,青衣渺渺,两鬓着霜,明明容貌清隽近无改,还是让人觉得他已然满身风尘,行将就木。
黄药师摩挲着酒坛口,咽下旧年桃花酒,冰冷的酒液顺着喉咙一路冷到腹部,五脏六腑都冷透了。烈酒如刀,刀刀痛人。
这只是一坛酒,一坛再普通不过的酒。酒里的秘密在于酿酒的人,需得他二十岁请手挖出来,需得那个人在他面前请口告诉他。他终其一生,以为在临终时多少懂得那人一些,不想,还是不成。
澜风是什么时候说要他等他长大的呢。是那年上元佳节,烟火璀璨灯火夺目,红尘喧嚣人声鼎沸中。
澜风一遍又一遍的同他说,让他等等他,等他长大。他说了那么多次,他答应了的。他明明答应了,却还是没等他长大。他放在心尖捧在手心护了十年的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还什么都还来不及告诉他,就永远永远留在了十九岁。
黄蓉说的口干舌燥,将冷澜风夸得天花乱坠,可从头至尾黄药师只是喝酒,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是不肯说,还是说不出。
黄药师闭了闭眼,声音沉沉打在黄蓉的心上:“蓉儿,你快些长大吧,早些长大。”
他将心肺挖出来过一次,五脏六腑早已空荡,还能挖出来什么来。什么都挖不出来。他猜不出等不到,也着实不能再等了。
澜风还在东海,他的命也已经消失在了桃花岛。他承诺的事快完成了,他需得去找澜风去了。那个小崽子怕痛怕苦怕冷怕热,没了他觉都睡不好。他得早些,快些去陪他。
黄蓉心头没有来的颤动,只觉心惊肉跳,她不自知的揪住自己的裙子:“爹,蓉儿还小呢,蓉儿一辈子都不想长大。”
黄药师一口一口喝着酒,像是将什么东西不停的往身体里装,冰冷伴着烈,近乎麻木了。
“你喜欢郭靖那个傻小子,是不是?”黄药师自顾自的道,“你若觉他能一生一世只待你一人好,选了他也未必不好。蓉儿,你要记得,人心很小,只方寸地方,装的东西越多,分下来的自然便少了。那小子功夫不怎么样,人也不见得聪明,心里头装的东西却是不少。你需得想明白,瞧清楚。”
风声喧嚣,桃香似有若无,酒香流连不去。黄药师咽下最后一口酒,他笑了一声。
那是黄蓉第一次见他笑,她的父亲两鬓雪白,眼角有着细细的纹路,一笑起来似是清风明月。
黄容呆愣愣的仰着头,黄药师俯身,轻轻拍了拍黄蓉的头顶。
“爹希望你快些长大,快些独当一面,但是不必很快去选择到底要与谁共度一生。再多看一看,再多等等,多想一想。你现在看郭靖当然什么都很好,但是你得再等一等,等你们经历的足够多,相处的时间足够长久,你再更多的见一见外面的人,再更多的问问自己,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人生有得必有失,你想同郭靖在一起,就要做好将枕头被子分他一半的准备,就要明白你的身边站了一个人,必定会减少另一个人的空间。”
那是黄药师第一次同她说那么多的话,语重心长,似叮嘱似交待,似是要将未来该同黄蓉说的话一次性说完。
“明日爹什么考验都不会出,且由他们自己争,且让你自己看。你在看到自己得到了什么的时候也要好好想想,自己要失去什么。”
“所以你娶了我娘,失去了大师哥吗?”黄蓉冰雪聪明,许多事根本不必点透她便能自己想通。
她觉得害怕又分外愤怒。
“爹!你是后悔了吗?后悔娶了我娘后悔生了我。因为大师兄走了,所以我们你都不想要了!”她倏然站起来,双颊通红,眼中含泪,“我将他给你找回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好啊,那她就将那个系铃人找回来!一个十几年只为了师弟师妹回来过一次的人,一个回来了也留不下的人,或许曾经不同寻常,如今沧海桑田,又能念着你几分呢。说不定你心心念念,他早将你忘了,自过得潇洒呢。
“我要问问大师哥,问问他,我娘去世了,你肯不肯回桃花岛来与我爹爹重新开始!”
黄药师没有拦,他没有找么,他找不到啊。他重新将空了的酒坛封口封好。也好,去外面吧瞧一瞧吧,去找寻过去,也免他开口。他开不了口。
那一日,想来他至死也再开不了口。
江兄,想来你也盼着蓉儿唤你一声父亲。你且再等等,我也尽量再等一等吧。此件事了,无牵无挂,我若心有挂碍,只怕下了东海他不肯见我。
风太大了,酒香留不住,散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