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叹息一声:“你小小年纪,能做什么?一身都是伤,好好养伤吧。”
看祝安宁呆呆的不动,公子又叹口气,叫来几个下人。
“你别怕,”公子笑了笑,“乖,不会害你。”
很快,祝安宁就发现公子说的是真话。
他被人带走,清理了伤口,浸泡了药浴,换上了漂亮的衣衫。
脚腕限制行动的锁链被取下,睡上了柔软的床。
没有人割破他的皮肉,没有人再对他呼来喝去。所有人对他恭恭敬敬,因为他是公子留在身边的人。
公子也不想要他的血,只让他陪着自己看书。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在公子的病复发的时候,给公子端药递水。
公子坐在春光里,他坐在公子身边。
一周。
一个月。
那一个下午,在草长莺飞的春风里,祝安宁望着公子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想对他好。
他已经离开了地狱——
因为公子对他伸出了手。
他得救了。
狂喜、感激、庆幸、酸涩、恍然……种种情绪交杂汇聚,猛地涌上心头,冲击他的五脏六腑。祝安宁突兀地痛哭失声,扑到公子的怀里。
这一次他一点也不害怕了,他知道对方不会推开自己,因为这个人这么温柔。
果然公子轻轻揽住他,失笑:“终于反应过来了?”
祝安宁一边胡乱擦着眼泪一边点头,哽咽道:“公子,公子——”
公子拍拍他,轻笑:“好了好了,哭多了不好看。”
祝安宁抽了抽鼻子,实在忍不住眼泪,又怕染脏了公子的衣服。
公子笑吟吟地看着他:“不哭了,帮我把药端过来吧?”
公子似乎得了很严重的病,每天都在喝药。可公子自己好像不当一回事,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出去一趟,也不知是去哪里。每次回来,刚好一点的病就会又重一些。
祝安宁好不容易抹干了眼泪,带着鼻音道:“公子,丹药毕竟有毒性,不如我替您服下,您再用我的血……”
话没说完,他头上就被狠狠敲了一下。
公子难得板起脸,冷声道:“我救你,不是让你换个地方当血奴的。你要是自甘堕落,现在就走出这个门,当做我没见过你。”
祝安宁怔怔地,刚刚止住的泪又涌出来了。
“……打疼了?长点记性。”
“公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祝安宁哭的声音沙哑,“我错了,公子你别赶我走……”
他何其有幸,能遇见公子。
他没有名字,便求公子给他一个名字。
公子却笑了笑:“你自己起名字吧。你的人生不该由其他人决定,哪怕是我。”
祝安宁懵懵懂懂地听着,似懂非懂的点头。
和公子在一起的时间,是祝安宁此生最快乐的几个月。
那一天,公子忽然对他说,自己快要走了。
祝安宁正在整理公子第二天要用的笔墨纸砚,闻言浑身一僵,急急道:“公子,你带我走……”
公子却不答应。
“待在我身边,换一个地方伺候人有什么意思?”公子认真道,“我给你治病,教你修炼,是希望你有自己的人生,主宰自己的命运。你不需要为谁而活,只需要为自己潇洒、自由的度过一生。”
公子望向远方的长空,怅然道:“……别像我一样,命不由己。”
祝安宁听的不是很懂,他心想,他只是想和公子在一起,怎样都无所谓。
可公子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违抗。
临走之前,公子笑着对祝安宁说,要送他一份礼物。
很快,祝安宁意识到那份礼物是什么。
惊天大案震动朝野,抄家的人马冲破了凤梁郡守府的大门。圈养血奴、贪污渎职、滥杀无辜、鱼肉百姓、欺上瞒下……一桩桩罪行大白于天下,地牢里无辜的血奴被释放,所有的罪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那一天,曜日高悬,祝安宁和公子站在刑场外。祝安宁激动的浑身颤抖,心头一直压着的巨石终于消弭。
公子看着看着欢呼的百姓,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小弟弟,我要走了。祝你此生,平安顺遂,宁静喜乐。”
“你问我去哪里?我要回朝歌……好啊,等你长大了,可以来找我。”
“想知道我的名字?”
公子笑了,微微侧头,嘴唇动了动——
“殷玉衡。”
…………
回忆骤然结束,祝安宁猛地睁开眼。
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是国师府的雪落在脸上吗?好冷。
可是很快,祝安宁发现自己躺在铺满暖石的屋里,四周没有一丝风雪。
落在他脸上的是他自己的泪水。
祝安宁怔怔地,没有抬手去擦。他还没有完全从回忆中清醒,可他已经开始不自觉的发抖。
或许是出于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他的思想还是昏昏沉沉的。他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会发抖,可他的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意识做出反应。
“安宁,怎么了?”原来李光寒在他身边守着,可祝安宁刚刚竟然根本没有注意到。
面对李光寒的担忧,祝安宁没有回答。他张嘴急促地呼吸,可一种奇怪的窒息感还是缓缓蔓延上了整个胸腔。
“安宁!”李光寒皱起眉,“怎么回事,难道是药有问题?”
……药?什么药?
好像是……师兄的……
师兄。
这个词突兀地出现在脑海,这一瞬间,祝安宁彻底清醒了过来。
所有的记忆在一刹那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让祝安宁的脸色骤然苍白。
“……师兄!”
他仓惶地抬起头,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师兄呢?师兄呢!师兄——”
祝安宁忽然意识到,他的师兄还在问天台。
他一把推开李光寒想要扶起他的手,扑下床,因为动作太快跪在了地上。他满脸惊恐,顾不上擦破的手心,爬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走。
李光寒一把拽住他:“安宁,你怎么回事?!”
“我要去找师兄,”祝安宁满脸泪痕,“我要去问天台……”
祝安宁猛地挣脱李光寒的手。李光寒眉头皱的死紧,但是莫名的,他竟没有出手再拦。
或许是此刻祝安宁的状态,任何一个人看了都要心惊。
或许是因为,刚刚他坐在祝安宁的床边,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殷玉衡的模样。
……
问天台上,朔风呼啸。
风那么大那么冷,从衣领灌进来,又从袖口涌出去,冻彻肺腑。
祝安宁冻的十指冰凉。这一路他又摔倒了好几次,双手磨的通红。可他根本没注意,只是怔怔地想,天这么冷啊,师兄在问天台冷不冷?
他踉踉跄跄爬上问天台的台阶,崩溃地想这台阶为何这么高。他必须要尽快,尽快——
他终于推开了问天台的门。
撞进眼中的,是一片刺目的红。
祝安宁一瞬间停下脚步,呼吸都放轻了。
他看见大殿中央的那个人。那人一身红衣,倒在阵法中央,周围还有零星的血迹。黑发垂在肩头,遮住了苍白的脸颊。
祝安宁怔怔望着这个人。一瞬间,他想起当年自己被送入那个房间时,撩开纱帐,看到的那个坐在床上的人影。
同样的墨发披散,同样的肤色苍白。
过去与今日渐渐重合。对方的模样依旧好看的不似凡人,然而却比当年更脆弱,静静躺在地上,再也不能对他伸出手。
他的师兄。
他的公子。
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这一刻,祝安宁全都明白了。
他的公子,他心心念念的公子,从来都不是什么郡守府的大公子,而是从朝歌来到凤梁微服养病的离朝太子殷玉衡。
至于凤梁郡守,不过是一个千刀万剐犹嫌不够的人渣败类。整个郡守府藏污纳垢,是囚禁他半个童年的深渊。
是殷玉衡救他,助他,教他道理,替他报仇——
而他,却反认仇人做恩人,把真正对他好的公子,极尽折磨与侮辱。
祝安宁脸色煞白,身形微微晃了晃。他喃喃唤道:“公子……师兄?”
问天台冷冷清清,没有人回答他。
殷玉衡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一丝声息。
祝安宁脸色猛然一变,巨大的恐慌感涌上心头。他猛地冲上前,焦急地喊:“师兄,师兄你不要吓我……”
他跪倒在殷玉衡面前,颤抖着抬起手,去探殷玉衡的鼻息。
还有微弱的呼吸。
祝安宁猛地松了一口气,内心不住的庆幸。可在下一刻,他的目光扫到殷玉衡胸前的刀口。
这一次,他彻底浑身僵硬起来。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他想起来了。
祝安宁想要碰触殷玉衡的手停在半空,不敢再动一下。
他想起自己曾经那些阴暗的心思。
——自己对他绝不会有怜悯,只想看他更痛苦。如果被欺负的哭出来,一定更让人愉悦。
——你越这样,我反而更想欺辱你。
——我要你活着受苦。你活该收到我的报复。
——把你做成我的血奴,好不好?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
利用师兄的信任,肆意玩弄他的感情,把原本如同春风明月一般的公子,害到了如今的地步。
殷玉衡昏迷在地上,最宝贵的心头血已经被阵法收集去,零星的血迹散落四周,一片狼藉。
祝安宁怔怔地,忽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猛地抬头,焦急地望向走来的李光寒:“救救师兄,师尊,你快救救他——”
一边说,祝安宁一边慌乱地把殷玉衡抱到怀里。师兄伤口这么深,一定很疼,师兄身体那么弱,又怕冷,怎么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呢?
李光寒看着自己满身狼狈的小弟子,道:“已经喂过药了。”
祝安宁茫然无措道:“可师兄还没有醒。”
李光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他的伤不是普通的伤,哪里会好的那么快。”
李光寒没有具体说明,但是祝安宁策划了这一切,自然知道师兄伤在哪里。
四周传来淡淡的血腥味,刺激着祝安宁的鼻翼。他抱着殷玉衡的手缓缓收紧,浑身发抖。
硬生生剖心取血、毁坏灵台,用师兄的心头血,做成给自己重塑灵脉的药。
他得意洋洋地饮下师兄的心头血时,模样一定比小时候折磨自己的那些人渣败类还要令人作呕吧?
他和那些人渣败类有什么差别?甚至那些人也不会对自己的恩人这般残忍。
祝安宁想起来,小时候自己没有名字,一直被人叫做“小畜生”。或者他们是对的。
他就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嘴里忽然泛起一股腥甜的血腥味,祝安宁控制不住地弯下腰,恶心反胃感一阵阵的上涌。
他侧过头开始干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最后他干脆用手去扣自己的嗓子,因为动作太粗暴而划破了自己的喉咙,可还是没有用。
药效已经涌入身体灵脉,不论他后悔与否,一切都已经不能再回头。
……
殷玉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师弟满脸泪痕的模样。
周围很温暖,不似问天台那样冻彻心扉。殷玉衡抬头,发现这里似乎是祝安宁的屋子。
这是谁把他带回来的?
殷玉衡下意识的想动一动,胸口的疼意瞬间上涌,限制了他的动作。
殷玉衡睁眼的瞬间,趴在床边的祝安宁眼睛立刻一亮,又极速的黯淡下来。
祝安宁小心翼翼地唤道:“师兄……”
失血过多,殷玉衡头还晕晕的。听到祝安宁的声音,他低低的“嗯”了一声。
得到殷玉衡的回应,祝安宁抽了抽鼻子,哑着嗓子道:“师兄,你别动,会碰到伤口的。”
殷玉衡一愣,虚弱地笑了一下:“我没事,真的没事。你怎么了?这么紧张?”
硬生生剖心取血,怎么可能没事!祝安宁眼眶发红,差点脱口而出。
然而下一刻,祝安宁看到了殷玉衡关切的眼神。
祝安宁忽然想起来,在师兄心里,自己不应该知道心头血的真相。
师兄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谋划,不知道自己怀有多么恶心阴暗的心思,不知道自己是故意用李光寒的事折磨他。
师兄是那样干净的一个人,用一颗真心对待别人,从没想过也许最深的背叛,就来自于最爱护的小师弟。
自己利用了师兄的感情,把师兄折磨的遍体鳞伤。可师兄不知道这些,所以对自己说话时还是那么柔和,看着自己的眼神还是那么包容。
而自己贪恋这种温柔。
若师兄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心中那个善良多病的小师弟,而是一个阴狠恶毒、恩将仇报的骗子,他还会对自己这么温柔吗?
无边的恐惧如潮水般袭来,几乎将祝安宁溺毙。
殷玉衡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祝安宁强撑着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我没事。”
不……
他不敢让师兄知道一切的真相。
他太怕了。他怕师兄知道了一切,就算自己跪在尘埃里去哀求都没有用。他不敢想象师兄憎恶地望着他的眼神,只能费尽心机的维持一个和平的假象,绝望又拼尽全力的去延缓真相暴露的那一天。
他真是一个卑鄙的小人。祝安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