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以为他会像模像样地说出什么劝慰的话来，没想到太宰治只是眯起了笑眼。
“你，还有敦君，合作，不是很适合吗。”
哪里适合了！
一点都不适合。中岛敦忿然想到，再次见面的时候不一拳揍到那个家伙脸上就不错了。
“我知道了。”
芥川过于平静的口吻，如同之前恨不能把他放在罗生门的长矛上穿刺无数遍的人，也不是他一样。
中岛敦绝对不信，这两个人在他看来已经完全是同一种沆瀣一气的生物了。
“这样的话。行动的具体时机，之后会再通知你。”
“了解。”
“……”
“太宰先生，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太宰治脸上之前的表情隐去了，太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行动失败的话，就会死。敦君或许会因为被悬赏这件事活下来，组合的首领在他身上可能另有所谋。但是你不一样。”
“真让人担心啊，芥川君。”
这次，对方的气息终于如他所愿地紊乱了一瞬。
但是就如自己所愿了吗？太宰治想到。
听到太宰治这么说，中岛敦开始动摇地想着既然那个芥川冒着如此不公平的风险都答应了，所以自己果然还是也……
“我知道了。如果行动失败，我就用人虎作诱饵逃生。”
“啊，不错嘛，都能领会我的言外之意了。”
太宰治，惊讶地欣赏道。
如果四年前的芥川君有这份觉悟，也不至于让他那么生气。
看来不是没有长进啊。
……不能太任性。
后面的半句话就这样硬生生地卡死在了喉咙里。
“太宰先生，你这样迟早会失去我。”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中岛敦咬牙切齿充满怨念地咕哝道。
太宰治一呆。
“哎呀讨厌，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下流的事情？”
“我没有。”
“谁会想什么下流的事情啊！”
两句答案在耳边重叠，太宰治一怔，旋即低咳了一声。唇边挑起意味不明的弧度。
“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事呢，芥川君？”
隔着通讯器，也能感受到对面的无言。
此时芥川已经反应了过来，太宰治身边那个人虎也在。
太宰治轻轻做了一次深呼吸，仿佛下定了什么早就下定了的决心一样。
“行动结束之后，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所以，一定要活下来。”
他以为这句话困难万分。
却还是说出口了。
中岛敦也跟着沉默下来，还是想不到，就连那个芥川也会需要别人来鼓励他才能活着。
“什么样的事？”
“如果有吸引我的地方，我就考虑一番。”
“那么，保重。”
通讯被挂断了。
他们刚刚是在用什么自己不懂的暗号交谈了吗？
中岛敦心中的困惑层层攀升，似乎关于芥川龙之介的任何一件事情他都还不能够明白了解。
哪怕曾深思着死亡带来的宁静与逃离，但是这种避世的行为不仅违反了道德的至高律令也违背了高悬在他头顶的生命羁绊之追求。甚至在中岛敦感到全部的生存意义都在悄然消逝的时候，他也认为自己跟其他人都不应该这样做。
过去数次濒死的过往都考验了这份勇敢的意志，所以，就算在他为数不多联想到死亡的时候也是为了反对死亡，摒弃这种不被世人饶恕的懦弱行为。
如果是太宰先生，那么他或许能够谅解。但是……
“何况芥川……难道不是个只会通过杀戮来昭示意义、缺失人性的人吗？”
中岛敦不确定地说道。听起来更像是为了得到否认才问出口的，向旁人征求着什么的迟疑语气。
——本来还在烦闷夷犹的太宰治一瞬间失去了表情。
仿佛这之后大脑负责处理语言的工作区域才终于解析完了这句话的含义一般，太宰治忍不住笑了。
原来，这就是敦君眼中的芥川应该有的样子啊。他的笑容愈发扩大了。
“他要真的像你所说的这样，则或许还有活路也未可知。”
“好了，敦君。小孩子不要思考这种问题，脑子会变得更笨哦。”
不再去管还想问些什么的中岛敦，已经转开了头的太宰治轻飘飘地揭过了话题。
罪恶的人不会感到自己有罪，又怎么会想死。
太宰治放松地将身体下陷靠在椅背上，生命中如影随形的疲惫感正不轻不重地损耗着他的意志。却无从诉说，也无从消解，但是，太想笑了，似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还是忍耐一下吧，干脆这样闭上了双眼。
他又想起了自杀。想起了他曾梦到过周身散发着光芒手持镰刀的天使，因为死中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可惜他却不信神，而且神不存在座下也不会有这种天使。他想起了曾读过卷帙浩繁的其中某一角色具有自杀行为或是倾向的小说，在他脑海中数不清的名单之中，有个诗人曾沿着河边挑选了一个美丽的地方，在口袋中放入了石子。如果是在法国，这条河很大可能就是塞纳河。因此溺死一向是他认为的最具美感的艺术性死亡。而在全部的小说中，那些诉诸枪支的行为则通常结局不佳，以至经常失败，其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试图找准心脏的位置却遭到了医生背叛的上校。
一旦自杀失败，同时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命运却只在这最荒谬的一点格外原宥他，真是何其可笑。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自由地走向死亡。
就算没有意义，但是只要活下去，就能够发现有趣的事情。这种理由，想必芥川就算听到了也只会置若罔闻。
所以，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他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芥川一样的人了。再也不会遇见一个把他的一句话视为全部，把他当做全部的意义来让自己活下去的人了。
芥川之所以会对他产生执妄一般的信念程度，是由于他们有着相似的、共同的绝望。
对人类的绝望。
这浩瀚的孤独今日若有人能分担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人类终不在他们的所爱范畴之列。
‘如果你不这么做，以后一定会后悔在今天为什么没有更竭尽全力地去救他。’
‘为什么宁愿与自己的回忆对抗也不愿意拥有勇气？’
就这一点而言。
敦君反而比自己看得更是清楚。
然而。最糟糕的境地依然是，死并不会让他绝望。活下去才会。
是有办法的。
他需要很多东西，但是现在，他只是需要一点勇气罢了。
他只需要说出这一句话的勇气。
这样就足够了。
“——如果你活下去的话，我就试着活下去。”
“芥川君。”
“……”
“你说，这个理由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