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你是对着那个女人笑的，但是，能让你笑起来的。其实另有其人吧。
身体贴着冰凉的地面，一宿未眠。僵硬生锈的思维被窗外越来越盛的日光唤醒之际。樋口一叶模糊地如此想到，敲门声咚咚地响了起来，“姐姐，天亮了哦？姐姐？”妹妹不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但是，却不想做出任何行动。不想去港口黑手党总部，不想工作，也不想面对上司和下属。就这样待在原地没什么不好，她想。那些字句仍然横亘在脑海中，交织着过往的记忆以及她不愿意去触碰却依然存在的东西，如同泥沼一样将她困在了原地。
越是挣扎，就越是明白在这份泥沼中挣扎的徒劳。所以，她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过去又做了些什么呢。
人生其实只有一半的自由，那就是人可以用自己的自由去交换什么样的生活。这是她早就所明晰的事情。她选择用自己的自由交换得到一份并不适合自己的工作，以辅佐那个人的属下的身份。她为自己挑选好了这一生命的枷锁，准备好承担起它长达一生的负重。
但是，就算她付出了性命。他们之间的距离或许直到最后也只是能前进一米之遥，似乎再往前走一步就可以靠近用尽自己的全部生命去温暖那个人，实际上却是海市蜃楼般的距离。就算在一起也无法改变各自生命孤独的本来面貌。
他的出现填充了她的孤独与无意义，她或许已经知道了这份填充本质上是虚假的。但为了追逐这份虚假，她其实也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人生如一叶漂萍，生存的意义就是在人生之河上寻找到一个浮游的方向。这一方向没有对错之分，真正剥开生活的表象，人们终将发现他们在追求的其实是自己。
她失去了一个从未得到过的人，为此便也谈不上失去。
但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能活着就够了。
樋口一叶翻了个身。遮住脸，一动不动。
“姐姐……姐姐？真是的，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哦。”
原谅我的任性吧。我今天想要休息，不想去工作了。
樋口听到自己说道。真的听到了吗？因为她的妹妹已经拉好了门退了出去，那么善解人意。空气再次变得一度安静。
我们有必要告诉你一件事，不出意外的话，请你做好最坏的准备。
但是他并不想要活着，说实话，我们很不愿意接收一心求死的病人。
因为那一步之隔，她甚至不敢向他确认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芥川前辈的身上，有一种死亡的气息。过去在感受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一种出入相随的悲伤，针刺一般传来的心悸的感觉。她仿佛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前已然出现了预示末路的征兆，那是除了死亡之外别无所有的地方。
人生是从一开始就步向死亡的路途，这是一条不能中断撤退、也不能回头的路。
但人却是在一瞬间死去的。
樋口一叶睁开眼，虚无溃散的目光开始渐渐聚焦。
‘听说您从很久之前就在港口黑手党工作了，是这里资历最老的一批人。那么，能够告诉我为什么芥川前辈会喜欢独自穿行于城市上空，站在楼顶凭眺吗？’
‘大抵是因为，他或将在广阔的视野范围内看到街道上路过的某个人。仅是为了这样的一个可能罢了。’
回答之际。广津柳浪闭上眼，微笑着吐出了一口烟。
‘芥川前辈在寻找着谁吗？’
如果他只是因为孤独才这样，那么她就不必去羡慕嫉妒任何人。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不是如此。
‘以后你会知道的，小姑娘。’广津柳浪说。‘在他找到那个人的时候，他也会找到他自己。’
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一直在改变，似乎所有人都在一成不变地信奉着这句话。
她已无法控制想要接近他的心情，就像无法停止呼吸那样。然而那些现在都粉身碎骨了，如同记忆的海潮涌向礁岩，其中的巨响却不为人知。
不过她会习惯这一点，她确信自己会习惯的。人这种荒唐可悲的生物，只要活下去什么都会习惯。
不愿意习惯的话，就只剩下了断自我一途。
‘樋口，你还有旺盛的活着的欲望吧。’
‘是……为什么这么说，前辈？’
‘……’
‘但我只剩下了等待死亡的欲望。如果来得太晚的话，我会去主动找它。’
‘前辈骗人——！！’这是她第一次情绪激烈到去反驳芥川，或许只是为了反驳不愿意相信这一事实的自己。如果这算是告别的话，或许这就是他对她的告别。
不是骗人的。那时，芥川没有再回答。他的表情却在如此说道。
芥川龙之介，是一个持有的人生态度坦白到了残酷的人。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能看到他心中深不见底不予蔽藏的暗渊，这双眼睛的主人从未想过掩盖什么，或许是因为他清楚地明白，那些东西不是通过掩盖就可以当它们不存在的。因此他从未想使用伪装好使人生变得可以忍受。
在进行这段谈话的时候，樋口没有将胸腔中诸多翻涌的情绪倾之于口。在那些连日光都变得苍白的日子，她看着芥川每天执行任务，无征兆地咯血，身体对于天气变化的应激反应到了脆弱的地步，持续不断地低烧。他跟她交谈，简短地下达任务命令，却对于食物和药品毫无欲求，情感淡漠，行尸走肉般麻木重复地活着。
就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在等待着，甚至期待死亡的来临。
这是她最不愿忆起的。她曾以为他孤独高傲到不屑于自杀，但是那时看来，如果没有太宰治的那通电话，芥川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他的面前已经出现了预示末路的征兆，是空无一物之地，那是除了死亡之外别无所有的地方。
当一个人想去拥抱死神的时候，原来，这是没有任何一种办法可以阻止的。
而真正的离别到来时，也不会有任何言语。
芥川不告而别，樋口近乎绝望了。她以最后的希冀去询问诸事皆成竹在胸、似乎什么都无法脱离他掌控的首领，森鸥外回答说：他去实现自己最后的价值。
……价值？
仿佛是看出她表情中莫大的悲伤，森鸥外叹了口气。
无论能够实现与否。
他说。
人生的意义。这样的问题，就算是思考成千上万遍也不会有结果。
但是。只要他存在着，就会是她的全部意义。
如果芥川前辈死了的话，她又该怎么做，又还能够做到些什么呢？
可是。他活了下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像梦幻泡影一般。
人生百转千回，他生命中的任何十字岔口却都与她无关。
再后来，她知道了是什么让芥川成为这样的罪魁祸首。
来到她面前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其他人或许会把一切都毁了。但是她不会，他或许会把他毁了，但是她不会这样做的。所以，在芥川的注视中，她按照他的要求去向太宰治打了电话。
芥川离开了医院。再次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死亡的气息近乎消失不见，或许它们只是暂时退回到阴影中藏匿于无形。她看到的结果却是，芥川再次回到了人间，从一个距离她遥不可及的距离回到了她的目光中。
哪怕她付出一切，他们之间的距离或许也便仅限于此。
她无法救他。一直以来，能够救他的都另有其人。
所以仅此而已。
所以拼了命地、想要维持现状。想要让生活保持在原地。
她该感谢太宰治吗，如果不是这个男人，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会拥有。
能够让芥川前辈那样笑起来的，或许从始至终都只有这一个人。
当时的前辈是那么平静，在灯光下的身影显示出了朦胧的温暖。
昨日的夜色，因为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有了如此温柔的视觉。
缓慢地从地板上站起身，樋口闭上眼。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