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知道的。你一定在想，既然我否认了自己的存在，并且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不过属于你头脑之中某种病态的衍生，为什么我还没有消失？不妨好好考虑一下，芥川君，为什么我没有消失呢？”
罗生门在触及到青年身上时就消散的无影无踪，具有安抚意义的口吻依然不带丝毫讽刺性。
“会攻击我是因为你相信我，一直都相信我不是幻觉。”
“不，别过来，一定不要走向我。就站在那里。”神情陡然变得严厉，青年的目光终于变冷了。
芥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向前迈进了。脚步突兀顿住。
“不对。你的确是幻觉。”
“是这样。不过，你可不能否认自己啊，芥川君。”
只有人活着才需要谎言。
彻底地被对方的话迷惑了，芥川的脸上露出了孩子一般不解的神色。为了得到答案而固执地看着不远处的人。
赶时间一样，青年再次迫切地使用了问句的形式。
“你知道自己在绝望些什么吗？”
从始至终他否认的都只是自己。
“是人生虚无之下所带来的无意义吗？这是你再习以为常不过的东西。你根本性的绝望在于后来我没有选择你。”
“我没有选择带你一起离开，而是去救了另外一个人。”
“死在海水中是你最好的结果，可是那时你却没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因此无论我付出多少东西都不会再让从前的芥川龙之介活着，你会这样想。实际上把过去的自己同现在分割开来本只会带来又一种绝望。”
除去过往人生中的任何一个片段，他都不会再是今天的自己。
人们无法改变过去，这是基本的物理原则。
“你开始问自己，究竟哪点和他不能相提并论，无法拯救人的人就不值得被拯救吗？显而易见。你得出了是这一答案。”
“我又为何选择你呢？”
“太宰先生……！”
“我只是幻觉。”他说。
跨出的脚步被再次阻止了。
单方面的对话仍在继续。
“所以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你把我看成了那个必须要去拯救的人。如果没有办法救我，那么你情愿立刻死去。”
“你希望我可以给出你这一资格，如同一开始希望我能赋予你活着的意义一样。”
如果能为另一条生命牺牲自我，就像芥川过去一直做的那样。只要燃烧灵魂就能从虚无中逃离，那么即便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哪怕到路的尽头就会就此死去——到了那时，想必就可以再度与同伴在一起了吧。
没有心是一种绝症。
他以一种孤注一掷的方式将自身执念全部都倾注到了一个人身上，为此而行驶暴力。似乎只要这样就足以使这个复杂的人生变得简单，好通过一条行之有效的途径立刻就寻求得到答案。
他对认可的追逐，与一昧冲向复仇本质上具有相同的性质。
对于人生来说，是否精确地看清世界的真相并不重要。
只要能切实拥有活着的理由，他准备好了做任何事。
这样的选择本不应该有任何差错。
可是。
直到有一天，执念似乎从他的脑海中消失殆尽了。
这场从有记忆开始就伴随他的死疾是他人生绝望的症结所在。若能只靠对自己撒谎就能生活，那么他愿意余生在这份谎言中身死。
同时，他却矛盾地抗拒着自己必须如此仰仗外物，因为这必然会让他在失去它的时候感到莫大的失落。他下意识地避免着或将让自己崩溃的隐患。作为所导致的结果，抗拒实际则激化了他的死亡本能。
这就是他选择了的那条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路，也终将面临同一个结局。
“……你不是幻觉。”吐露出的言辞仿佛只是为了否定自己。
“是否是幻觉，只能依靠你自身来判断。”
说完，青年消失在了原地。
世界几乎陷入了全然的黑暗，对方的离去仿佛将光也随之带离了。
来不及反应更多，芥川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被正发生在眼前的事物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一直存在于此的东西。
微弱燃烧的灰烬中不断传出火花绽放的声音，作为他生命驱动力的来源。也许他现在所承受的仅仅是家人曾遭受的痛苦的延续，然而最让他伤感和疲劳的是，他到底不算是在这场跋涉中一无所获，却或许终有一天会因自身的衰弱而无以为继。
最后，他用一个词来总结这份景象所呈现出的结果：透支。
很早之前，维系的平衡就已经被打破了。
从被要求活下来开始，就只是一场不断透支的过程罢了。
芥川龙之介生病了。
这场病突如其来，他在得到与谢野晶子的治疗后完全被意料之外的疾病所击倒。而他本该以一副重获新生的姿态回归到众人面前，可事实却截然相反。起初，他只是在病床上沉睡，或许有时梦境的引力就像死亡一样难以克服。
但是。很快他便泛起了高热，时不时在梦魇中因寒冷而身体颤栗。
无可否认，他的精神被深不可见的孤寂笼罩覆没，而这次体验则显得那么让人骤不及防。似乎就在清晨，他的心中依然充斥着决不能辜负太宰先生期待的如常决心，直到彻底陷入昏迷之前，这份决心也没有从他脑海中消失。然而在短短的数小时之后，在他得到了及时的救治本应该恢复如初之时，他却突然跌入了泥沼。
宛如在一阵眩晕之中，黑暗降临了。
无论芥川是否真正留意到这一点。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处在彷徨和不安的边缘，自弃感随时随地都有将他毁灭的危险。即便常有坠落感，然而本人却几乎对此一无所觉。
一旦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想起自己有被抛弃的可能——这件事不过是过往全部种种的延续，虚空中的恶魔就会在他的灵魂一侧复归。宛如过早就预见了自己将会对命运无计可施，身体因无法消解的疲惫而不堪重负。
怎样都好，他不想再将自己放逐了。
他无处可去，除非从旁人的生命中撤退，前往死之彼岸。否则他没有归属，也不会有归处。
“敦君，你知道吗？天堂是地狱的倒影，所以人生有两个深渊。”
真好啊。他想。芥川君，可以那样睡着。
“不过，现在的我们只是处在人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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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可能要到下一章才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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