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费半日功夫,二人已到了水乡地界。庆央在一品香旁河堤柳树下栓好了马匹,领段三留在隔壁的饭馆打尖。此地水道纵横,店家商铺多是临水而建的精巧花楼。段三留好似初来乍到的游客,趴在二楼瞭台栏杆上眺望远处河面,每每有船只过往,便拍手大叫直呼庆央来看,酒菜端上桌来也不瞧上一眼,半点看不出是回到了生养地。庆央不爱理他,斟了满满一杯倾在地上,默念道:“杨大哥,咱又来这儿啦。”。
祭过杨云,庆央才给自己倒了半杯,刚举到唇边,忽听得水面传来咿咿呀呀唱曲。庆央扭头望去,原是近处河面飘来一艘画舫,船头搭了方小戏台子,一男一女正唱得起劲。隔着水波,声音听来更为婉转缠绵,庆央觉得有趣,便拎着酒壶坐到段三留旁边也靠着栏杆观看。
这折戏庆央跟着杨云和师傅听过,讲的是一官家弟子为病妻上仙山求灵丹却误丧虎口,妻子得知向山神发愿要以命换命。山神显灵给她一缕弟子的残魂,令她缝进荷包中,日夜贴身佩戴,如此两魂夜间共用一体,二人可在梦中相会。
妻子依言行事,当夜梦中果见丈夫,二人喜极而泣恩爱如常,此后夜夜相会,到清晨方才分别。如此刚满一年,忽有算命道士来家中说妻子惨遭恶鬼附身,如若不除,妻子性命难保。妻子娘家人听说,暗中请道士做法驱鬼,不想两魂魄为保全对方争执不休,道士贸然出手反将妻子魂魄打散,阴差阳错留下了丈夫的残魂,从此成了一个男儿心女儿身的痴傻呆儿。
这会儿戏台子恰演到两魂魄分别时,但见那白衣小生挪一步,青衣便跟一步,只听得铜钹叮当响,二人绕台转了两圈,青衣追得万念俱灰,一步一泣道:“官人呐,你回头看看奴。”,三弦二胡声起,她兀自念到:“官人若执意要走,这阳间奴也不愿留。”,说罢挺身赴死。
庆央忽而想起杨云,那日他本该丧命宫中,却阴差阳错用自己的暗器葬送了杨大哥。世间造化啊,岂不是同这戏词一般,各有各的得非所愿。画舫渐行渐远,唱词渐渐听不清了,只有咿咿呀呀哀叹顺悠悠水送进耳中,分外缠绵凄恻。
河风微凉,庆央忽觉脸颊有些凉意,用手一抹,才知是泪珠滚到落腮边。段三留不再兴奋大叫,抱着腿害怕的蜷缩在栏杆缝间,抬眼偷偷瞅他。庆央知他听不懂戏词,便道:“瞧什么?该吃吃,该喝喝,你瞧我能瞧饱么?”
段三留挤出栏杆,懵懂片刻,慢吞吞叫到:“小师哥。”,庆央应了声诶,递过去杯清茶,笑道:“风吹着了眼你也要怕,感情你是吓死的。行啦,快来吃饭,莫叫我着恼。”,段三留虽依言慢腾腾挤出栏杆,表情看起来似乎仍然不信,时时斜眼瞧着庆央动作,吃两口便停筷儿给他倒酒递茶,俨然一副小心翼翼奴才样。庆央不明就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哪里还吃的下饭,饮了杯酒便招呼段三留起身。
段三留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只歪着头把眼看他,嘴唇翕动,口内念念有词。庆央正待发火,却听段三留忽而出声道:“央哥,你便是留在人间的魂儿。”,段三留说的有些磕绊,却异常坚定。
你便是留在人间的魂……他什么意思?庆央想起方才的戏文,心笑道:莫非想说必要时他会替我去死?还是想说我离了他就成了痴傻呆儿?傻小子戏也没听,真难为他想得出这句话。庆央呆了一呆,只认他脑袋吹着了凉风满口混噙,掩嘴一笑,道:“那我得先赴了黄泉再回魂,乖儿,你可得在转生镜前劫住我,莫叫我入了道。”
段三留严肃点点头,拍着胸脯承诺道:“小师哥,你放心。”,俄顷,下楼的功夫,段三留又哭丧着脸道:“小师哥,你得慢些走,千万回头看着我,可别像从前丢了我。”
庆央原是无心一句调笑,不料他当了真,撇了撇嘴安抚道:“不走不走,我就坐在路当中。”,说话间已到了一品香楼下,想来这该是二人头一次一起出任务,庆央点了点下唇示意他莫要出声,又指了指门匾,叫他去那儿等着。可惜段三留会错意,却以为他要自己到店中寻人,直接大步走进茶馆。庆央不及阻拦,便见他一撩袍子,高声叫道:“汝万书!汝万书!汝万书!”
馆内霎时间鸦雀无声,正喝茶听书谈话的众人皆惊诧回头,寂静片刻馆内哗然,都道:“哪里来的疯狗,这般的不知轻重。”,庆央羞得双颊通红,耷拉着脸扯着段三留的腰带将他拽出茶馆。
按照庆央原本的意思,该是他自己先来踩点,段三留不善言辞便留在外面把风,白天里将目标人汝万书的底细打探清楚了,等到晚上动完手便连夜回山,片刻用不着耽搁。这下可好,踩点不成反被捉了现行,搞不好惹了官府人来,将二人往公堂一带,新仇旧罪直接一笔算清,连都城都不必去,直接拉到菜市口砍脑袋。庆央气的直跳脚,伸手扯住段三留的耳朵,骂道:“小犊子,我看你成心坏事!”
正闹着,从店中走来一位白面书生,抬着脸将二人打量一番,问道:“二位,听说有人找我家老太爷,是哪位啊?”
庆央赶忙拦下段三留,走上前作了个揖,道:“哥儿,是我二人。”
书生道:“二位找他作甚?”,却不拿正眼瞧人,神情满是不屑。
庆央道:“尊祖父与家翁是旧年好友,近两年才少了书信往来。眼下家翁重病卧床,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这才托我俩给汝大爷送个包裹,却不知里面是啥。”
书生思忖片刻,低声叹道:“可巧老太爷近两年身子也不大好,已经躺了有九个多月,近日又添了咯血的新症,只怕哎……既然如此,烦请二位来馆里歇歇脚,我替二位将包裹送去。”,态度意外恭敬了不少,这会儿他垂下头庆央才发现这人原来是个天生斜眼,并非故作清高。
庆央随着哀叹了口气,面露难色道:“少爷,不是我给你出难题,我哥俩临出门,家翁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俩千万将包裹亲手交于汝大爷,说有个什么章子要他老人家盖了让我俩拿回来。”
书生哼了一声道:“知道了,跟我来吧。”,态度又恢复到原来的冷淡。
书生领着二人从茶楼正堂穿过,从后厨走楼梯上到第三楼。书生指了指眼前黑咕隆咚的长廊,道:“拐角第二间,老太爷的眼睛见不得光,进去别点灯。我下楼去给二位拿壶普洱,你们且去。”,说罢便转身走下楼去,似乎不愿在这阴森森的黑暗中多呆片刻。
按说楼层越高,屋里越亮堂……庆央挤了几挤眼,勉强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方才发现这一层之所以那么暗,是因为连廊窗子全部被布封死,因此透不进光来。
庆央心道:苍天在上,别是进了鹞子笼,或者上面故意叫我们来送死的。天灵灵地灵灵,我刚答应过杨大哥好好活着,你可别玩我,要是他前脚走我后脚到,我在下面还得死一次。心说着一把将段三留推到了身前,暗道:小崽子,若不是你给爷惹是生非,大爷我这会儿正喝着茶美呢。
好在疯子不知怕,浑身都是胆。段三留眼睛不眨将二人领到书生说的第二间房,才要敲门,却听屋内一老者有气无力叫道:“快进来……好孩子,我只当你们不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