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声甚至比教室里的嘈杂更甚。
梁然就坐在池戬身边,看着校医给他额上伤口消毒贴纱布,然而现实远没有想象中的静谧平淡,就在四五步远的门口,循迹而来的校长和教导主任已经把班主任老李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老李拼了命拦着,似乎还打算直接奔医务室里来把池戬揪出去广播示众,一副不以儆效尤绝不罢休的架势。
半晌,平静了情绪,早已一头白发的老校长,这才压低声音,语重心长:“老李啊!你当老师也这么多年了,怎么这么糊涂?这种事给学生带来多不好的影响?”
“我明白,我明白,”老李不住点头,微微弓腰,“但他家里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这次实在不是池戬自己找事,他爸爸……”
“那是他们的家事,闹到学校来就是不对!”教导主任一语截断他话,猛一扬手,示意他赶紧让开,“刚才把人架出去的时候,你没看见一走廊的学生都跑那看?现在这群学生,人人都有手机,谁拍几张照片传上网,给咱们学校的影响有多不好,你做老师的心里没点数吗!”
老李默然,没让,也没再争辩。
轻掩住下半张脸,他不住摩挲着胡茬,又忽而扭头,打量了一眼从始至终默不作声的池戬——
也和一眨不眨看向这头的女孩,默默对上视线。
“我也不是想拦着你们,我是觉得,好歹是学生,他不是为了跟咱们对着干才……”老李轻声喃喃,末了,还是别过脸去,“让他先包扎完吧,校长,要记过还是要念检讨,好歹等他先处理好伤口了,行吗?”
话说到这地步,也不过只争取了短短十来分钟的时间。
不多时,校长接了个电话,陪着笑脸匆匆离开,剩下个暴脾气的教导主任,一把拂开老李大步进门,径直站到了池戬面前。
男人身量虽不高,却精瘦得很,虽是衬衫配西裤这样文质彬彬的打扮,也足以在沉下脸来时,显出一种颇为压迫的气场。
“起来,”主任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怒气,“还想在医务室躲多久?”
被质问的对象却没有对此吭声,只是跟负责包扎的女医生低声说了句谢谢以后,便站起身来。
不着痕迹地,挡在还略有些在状况外的梁然面前。
不得不说,在这起突如其来的事件里,池戬除了和王军大打出手时的凶恶狠戾,其他时候,都表现出一种几乎事不关己的冷漠平静——甚至在梁然随即想要在校长面前开口为他争辩两句时,也只是蓦地伸手,将人轻轻拦下。
“……!”
她虽披着七中的校服,可半点也不怵眼前这装腔作势的大人,哪怕被池戬挡在身后,一张小脸依旧涨得通红,死死盯着进了医务室便一把拽住池戬右臂的教导主任,牙关紧咬。
池戬在背后轻轻握着她的手腕,而她扯着池戬的衣角。
谁也不放,谁也不让。
“李老师,”池戬没有理睬教导主任喋喋不休的教育,只在这嘈杂声里,转而看向一旁默默站着的老李,“我跟着主任去他办公室,和她没什么关系,你们先回班上,不耽误你们上课。”
话说得淡,梁然却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很显然,他不愿意她过多再掺杂其间。
要是她冲动之下来个自报家门露了马脚,只会让局面更复杂。
“好,”老李目光有些晦涩,走到这头,“……你好好跟主任解释。”
一时之间,仿佛楚汉阵营已分。
可梁然依旧不懂,明明在她看过的、池戬所以的履历里,除了他日记里也提到过的、9月份王军持刀来学校找人,后来甚至导致他被直接开除之外,在此之前,哪怕他在学校“威名在外”,至少学籍记录上干干净净没有处分,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遭?
还是说,那些注定要降临在池戬身上的种种因缘劫难,因为某种因素作祟,默默提前了?
恐怖的想法一经冒出,便终至于不可收拾。
“但是主任!”
是故,在被老李拉着胳膊离开医务室之前,她蓦地扬高语调。
哪怕明知道于事无补,还是在几人齐齐看来的视线中,试图为池戬补救:“……我们当时都觉得很恐怖,池戬是因为看到他养父想对我和班长动手,才和他打了起来,他真的不是主动想打架闹事,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先被对方推搡过,他不是……”
“好了好了,”话还没说完,却先被人打断,“我们会调查好经过的,赶紧回教室!”
男人的语调愈发加剧了她不祥的预感。
可她来不及再解释,便被老李拉开,拽出了医务室。
“你都不是我们班的吧?”一路上,老李咕咕哝哝,“怎么也跑来多管闲事,不是我说你,一个女孩子,管好自己好好念书就行了,别掺和这种事,最近真是,什么事都挤在一堆……”
梁然:“……”
她默默回头,透过医务室的玻璃窗,隐约看见池戬默然低垂的额发遮掩下,瞧不清神色的沉寂侧脸。
不知为何。
在这要命的关头,她只是忽而想起那曾经萦绕耳边,经久不散的一句:【一切你改变的,都将以别的方式偿还】,
从无可压抑的暴怒,到压抑到极致的冷静,池戬在这短短半天内经历的心境变化,她无从揣测。可却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眼的打量过后,恍惚才意识到:池戬或许从来都比自己要更明白,那属于他的命运里无从置喙的走向。
要把他逼到穷途末路,才走入早已准备好迎接他的低谷和炼狱。
“……”
梁然忽而轻而又轻地,抹了抹酸涩眼角。
她不懂——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想不明白。
池戬啊。
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时候,不为自己争辩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