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中央弹出了个对话框。
【您确定要删除您的专栏吗】
我盯着是和否出了会儿神，鼠标在两个键之间游离，背后突然被猛拍了下，对话框就这样被叉掉了。我心下烦躁，又只敢把骂人的话吞回去。我们的总编辑正微笑着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我是他亲儿子。
这么说有点失敬，我们总编辑今年到退休的年龄了，而我才刚参加工作三年，论辈分怎么着也得是孙子，我平时干的事情呢，也和孙子差不多——不过是我自愿的。至于其中有多少是真心尊敬，多少是抱着走捷径的心态，我没有度量过。总编一生大风大浪，努力了大半辈子站错队，前些年从人尽皆知的大报下放到我们这本地报，本就不太幸运。结果这些年来纸媒江河日下，报纸又渐渐市场化，单位机关都不订我们这本了，自然到了该关停的时候。单位里但凡有点野心、门道和本事的都跑走了，看来看去，我本来成了下一个该提拔的年轻人，结果今年成本上升，又彻底和机关报划清关系，资金周转不过来，大家纷纷来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滚了。
我之所以没走，是因为我真没什么追求。父母离婚之后，两边组建新家庭，二人享受各自的天伦之乐，给我留了套家里的老房子。这小区虽然老，但地段还不错，十多年来一直在拆迁流言中心，居民们也都抱着这样的期望，通知却迟迟没有下来。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们长舒了口气，我的成绩还行，考了个本地不错的学校，离家不过几站地。发表过一番“我们为了你忍耐彼此太久，现在到了你该长大的年纪了”的感人演讲后，两个人为谁在养育我的过程中出工出力多大吵起来，又开始细数谁先对不起谁谁更对不起谁的罪状，直到我妈尖叫一声拿把刀要刺向我爸，我挡了下，手臂上划了个口子才算完。于是一秒也忍不下去了，第二天就从民政局拿了个绿本回来，拖着箱子走了。
而我，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这个小房子。我几乎以为我的一生都要在这个区里度过，我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单位和家，都在一个半径不算大的圆里。按理说男人不该这么没抱负，活动范围太小更是容易压抑，但我在这么不正常的环境中还能成长为一个五好青年，都得归功于我的业余爱好——写网文。
当时在大学里成绩不好，毕业了也进不了知名媒体，老师一听我是本地人，直接就推荐了这里。“稳定”，这块金字招牌的背后是“绩效差”、“没钱赚”，但这对于我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来说，更多的钱是比不上摸鱼时间的。只是蹉跎到二十岁中段，一分钱没攒，网络小说赚钱这条路也被彻底封死了。要问我真有什么成就，就是我成为了莱昂文学论坛的作者。
莱昂文学论坛论坛，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在我们亲民的网络文学界是行不通的。不是说这名字多高端，一个和文学没什么关系的名字，又拗口又洋泾浜。虽然CEO解释道这是借用Lion的音译，还扯了一大堆生搬硬套的解释，仍然让不明真相的群众一直怀疑是哪位和狮子有关系的明星的狂热粉丝的产物。它的企业文化，和互联网公司的本地化思路实在相去甚远，看看其他大热平台的名字，不说古色古香，起码得是个完整的汉语词语。但这个装逼的论坛还是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不落下风，靠的就是对作者的审核。
大部分平台，会写字就能发稿，不管是多不走心，哪怕是乱码，也能算篇作品。莱昂论坛，读者注册免费，却对作者有进入限制。作者在上面发表之前，得先交自己的稿子给编辑看，通过了才会放出来。老实说也不见得质量会好太多，可用户就凭借这个立于鄙视链顶端，总觉得自己压人家一头。当然，这并不是成功的唯一原因，真要说起来，早年间在各大网站挖来的头牌作者以及本土诞生的两位一时瑜亮的大神可能作用大得多。莱昂论坛的十年，是他们叱咤网文圈的十年。
但神仙打架，与我何关。我是大二通过审核的，至今过去五年，也没写完一本书，收藏还在十位数，上次更新也是两年前了。没办法，我的脑子里藏着一整个世界，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们拿出来献给大家看，可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担心我的笔力不足以写出角色的美好，也有想偷懒玩游戏、看剧的时候——最大的原因我也知道，可我不想说给我自己听。
我怕等我写完了，它就像没诞生过一样寂寥，等我写完了，我还是那个从前的我自己。所以也就一直抱着这种逃避的心态，直到今天工作也丢了，我终于决定放弃这条门路。
总编显然对我的人生大事是不知情的，他侧过身，我这才发现背后还有个人。这存在感，葫○娃里是六娃，黑○的篮球里是黑○，我有点被吓到，稳了稳心神，站起身来面朝他们。
“于编……”我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在单位一向装小白兔，反正我们这儿没什么竞争压力，太强势反而引火烧身。总编辑不是很满意我的反应，但后边的老哥比我会来事儿，他凑到前面率先伸出了手。“你好，我是井泽。”
“你好。”我点点头，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很冰，又很瘦，气质是清秀挂的，不是有侵略性的类型。看到他，我想起了我的某一任前男友——是的，我是gay，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但我可以肯定他很受男生欢迎。传媒行业，见多识广，尽管我们只是个倒闭的报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也没太惊讶，只是摸不清总编辑这个点儿给我介绍人的意图。
“小井以前也是单位的记者，我手底下的。只是后来跳槽了，去做——”总编辑说“单位”的时候，并不是指我们这破报纸，而是他上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和他曾经所在的牛X哄哄的金字招牌。他眉头一皱，我清楚这个表情，这是他想说什么又记不起来的为难。人到这个年纪，总是要面临很多类似的情况。“作家。”井泽提醒道。“哦，对，作家，网上写小说的。”总编辑拍拍他的后背。“我这个徒弟呢，”他指着我，“平时上班也喜欢写点东西，他文笔不错，你看能不能提点一下——”
我内心很尴尬，虽然我二十五了，还是和十五岁上课看课外书被班主任抓包的心情差不多。井泽看我的眼神并不是很和善，我想想也是，如果他是可以养活自己的全职网络作家，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听一个老领导的话。但人前还是不好拂去面子，他点点头：“看您说的。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我们找个地方先把晚饭吃了吧。”
进电梯前还有段路，井泽很体贴地把私人时间留给我和总编辑，一个人断后，距离很安全。“你以后跟着别人就机灵点儿，不要像你之前一样什么事都不愿意干。我之前帮小井打点了一些事儿，区区一个你他愿意帮的。”总编辑搂着我的肩膀，其实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只是这几年为变故操碎了心，头发全白了，背也佝偻了下去，眼看着攀不住我了。我心里几句吐槽都收回去了，如果这是他对我最后的照顾和愿景，我就该有眼力见一点，适时地闭嘴。“年轻人，要多锻炼。”他冲我笑了笑，又用他有力的大手拍了拍我，我才注意到手背上的老人斑和皱纹愈加明显了。我心里一暖，想到了我爷爷，又想到我爷爷被我爸带回家那个女的气得不轻，久病不起。我已经没爷爷了。我只好低下头，沉默地接受。
“而且，他写小说赚了这个数呢！”他伸出一根手指。刚刚的伤感不翼而飞，我不知道总编辑的一根手指是什么分量，但能靠写书让他啧啧称奇的，总不是一般人。那人家看上我哪点？真不是我自我厌恶，是我对这个业界看得很透彻，要不是网文评论家不给钱，我现在也赚得盆满钵满了。见井泽过来了，总编辑赶紧把手放下。坐电梯到楼下，他开口：“我先回去了，我孙女今天从学校回来，我要给她烧菜。你们年轻人慢慢聊。”
井泽好像是料到这种情况，假意挽留几句，又提出开车送他。“别送了，周五下班，堵。”他挥挥手。“我自己坐地铁，环保！不给社会添麻烦！”然后他融进了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谁知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吃什么？”井泽把我领到他的车前。借着地下停车场昏暗的灯光，我还是认出了车标，也大概对总编辑比的那个一有了初步认知。“点您喜欢的吧。”我硬着头皮拉开后座。“没事，我没对象。”他调侃一句，我只能走到前面去，却觉得自己拉开副驾驶的样子好像被包养了一般，又对自己这种爱钱心态十分唾弃，于是一路安静无言，只等人家随便带我去哪儿，卖了都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