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着一路无话,他领着我去了家临近的中餐厅。这地方我挺熟,以前但凡有点规格的人都在这儿接待,现在虎落平阳被犬欺,也是有些时日没来过。我们进了包间,一坐下我就忍不住了。“井老师,我们总编就随口那么一说,您别往心里去。”而井泽还是一副霸道总裁的迷之微笑脸,“吃饭。”想着银行卡里的余额,这顿之后我估计也舍不得吃这么好的菜了,就先了动筷子——苦日子还多,没必要对自己这么苛责。
一顿饭吃到末,都上水果拼盘了,对面才开始说话。食不言寝不语,不知道对方是对我不在意,还是单纯的涵养好。“我这次来……”
“其实我上网写东西都是写着玩的。”我赶紧打断他,企图说清楚这个话题让他放弃。“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也没想过靠这个吃饭。如果您觉得我们老师那过不去,我去替您说。我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再帮也没有起色。您这种大家还是早点找个可塑之才帮扶,也是给文坛做了贡献。这顿我请,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我拿起外套准备往外走,不愧是接待用的饭店,刚刚那西瓜真甜。
“你为什么觉得我答应的就是让你当作者?”井泽点了支烟。我真讨厌公共场合抽烟的人,语气也就不自觉烦躁了起来:“啊?”“我知道你在哪写书,也知道你的ID。”他说话慢条斯理的,显然是觉得抽烟比和我说话重要的多,有一搭没一搭,十分轻佻。“你写的——行文是没什么问题的,就是剧情也太无聊了。早八百年就没读者喜欢看那种小说,你写上一句话,我都能猜到下一句,有意思吗?”仿佛膝盖中了一箭,我的确是个无聊的人。我喜欢钻研技巧,而非文章本身,角色是我完成小说的工具,我祈求掌握故事发展的每一个脉络,将风浪尽收眼底,这就导致了它太过死气沉沉,充满规矩和条条框框,更不用说故事本来还全是漏洞。可是我自觉是个普通社畜,没靠小说赚一分钱,自然想怎么写怎么写。对面也不过一个赚钱比我多的作者,谁知道是不是靠写套路爽文收割韭菜的,又有什么资格来对我的文学创作指手画脚呢?“不劳您费心。”在单位装惯了,其实我一直是个漠然又脾气不好的人,只是社会上没有太多可以给我展示本性的舞台。而对这个一辈子我只会见一面的网络写手,我更是没必要给太多好脸色,爽完就走。工作都丢了,还怕这些吗?
“你知不知道我讲这么久值多少钱?”他不怒反笑,言谈举止尽是成熟人士的从容和无赖。“这并不是缺点。就像画漫画,有的漫画家穷尽一生,技巧炉火纯青、无出其右,自己的编剧能力却和画技不匹配。如果他抑制一意孤行,很可能就这样陨落了一颗巨星,没学会发光就燃烧殆尽了。世界上有的人就是适合做工匠的活,钻研机巧做到极致,不也是一种很好的归宿吗?人和人的才能,本就在不同分野,你意识不到自己才能所在,一直朝其他方向做无用功,劝你回头是岸罢了。”
我大概猜到他要叫我做什么了,尽管我内心还是有一丝不敢相信。老于头虽然上年纪后翻了车,一生做人做事,都是让人敬重的。他如此亲近的弟子居然是这种人品,在整个文艺工作界都让人不齿。我几乎脑补出他下一句叼着烟说“装什么纯良贞洁啊”的样子,底线二字,不是可以如此轻易践踏的。“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先告辞了。”我转过身去,这顿还是不请了,反正人家比我有钱的多,他不要脸,我也可以不要脸。
“你应该正视自己。你真的很有当枪手的才能。”充满蛊惑的低音还是把那两个字说出口了。我几乎被钉在原地,不是觉得太黑暗,而是单纯地觉得这种想法实在很可笑。我虽然刚刚失业,但作为一个正经学历、有车有房的人,还不至于在本地混不下去。我家只有我一个人,就算我把那个地段很好的老小区租出去收租金,再让我爸给我另外安排一个住处——反正他欠我的,我也可以活得很滋润。“你就不怕我现在把你拍下来发到网上?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哪个人气作家,但这么跪舔着求人当枪手,有脑子的粉丝都不会继续喜欢了吧。”我拿起手机对着他,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你随便拍,也随便发,我并不在乎。至于你说的求人当枪手,我承认。”他死死的盯着我,眼眸里没有一点波澜。“我要写的这个小说,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必须全心全意地投入。但我其他赚钱的项目不能断一天更,更少了也不行,质量太差也不行。我找你是看得起你,只是让你来模仿我的语言而已,这对你来说不难吧?”
“你他妈简直有病。”对自己公众形象这么不在意,估计也不是什么很有名的人。于主编年纪大了糊涂了,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说的收入估计也是装逼。而再和他多耽误一分钟,反而显得我很脑残,面对神经病,败下阵的总是正常人。“想通了找我。”他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口,把名片塞到我的夹克口袋里,很自然地离开。我本想把名片撕个粉碎,一想他也看不到了。服务员进来收拾饭桌,失去了生气的最好时机,我讪讪地走了,一边在心里希望这个人糊穿地心,还希望自己明天就成为天降紫微星家喻户晓。
回到家后,我开始了不眠不休地激情创作,然而写了几章,又陷入了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状况里——混乱的剧情,低迷的人气,模式化的角色,都不足以支撑我写完原本构思的故事,何况故事本身也很有问题。想到之前他对我的评价,我只能默默忍受,过了小半个月,终于向现实妥协。最常浏览的网址,也从莱昂文学论坛变成了XX招聘。
现在正是秋招季,非应届毕业生的境况比狗都不如。我这个年纪的人,升学的到了答辩的阶段,上班的多半都已经开始有晋升的趋势。只有我,之前的努力仿佛白费,什么优势都没有。唯一多出来的那些上班的经验,由于是在我们那个倒闭的小报,作为记者的我根本没几篇自己的内容。天知道我们平时转载转载系统内部消息,层层剥削,再找几个专家解读下新政策就行了。我在那里的三年,几乎都是摸鱼度日,毫无长进,说不定水平还退步。就这样,高不成,低我想就,也大多被这几年就业形势严峻的年轻人占满或者是直接倒了。本专业的工作又找了一段时日,银行卡捉襟见肘,我开始考虑找一些专业性没那么强的工作。
老话说得好,屋漏偏逢连夜雨。人生总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否极泰来中间那个极和泰也从未实现过。自我高考之后就很少联系的我爸突然给我打电话,我有这个自觉绝不是为了增进感情,所以很抗拒。可我是他儿子,从法律上来说,是这样的。我只能接通电话,果不其然,那边是继母抽泣的声音。
我爸病了,长了肿瘤,病情复杂,进一步的结果还没出来。
我赶到医院,她还在抽泣,仿佛这一场泪雨绵延不绝了好几日,眼睛也肿肿的,这样看起来,又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而不是我妈口中的狐狸精。不同于电话中,现实里她还有个小跟班——我那还在念小学的弟弟。我从小就希望有个妹妹,能对她好,宠着她,结果来这么一个和我不同妈的小胖子,还只在我面前哭,也只能压抑住火气,劝他妈先不要哭,毕竟孩子是父母的模仿犯。天知道我这暴脾气真想给小胖子两巴掌让他闭嘴,他哭得太有节奏,flow抓很准,一出声我就脑仁疼。
我爸情绪不高,他一向贪生怕死,和高大伟岸的正派父亲形象相去甚远。平时一点小病小痛都要三天两头看医生,这次更是惶惶于终日,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准备学皇帝把我和我弟叫到床前搞个双龙争嫡。在他说到让小胖子谨慎选择配偶的时候,坐在床边削苹果的我终于把皮给搞断了,明明削苹果不断皮是我的个人技来着。有点强迫症的我看到皮断了心情down到临界值,站起身来对着我爸说闭嘴。估计看到了我手上的水果刀,他搂着他的亲太子瑟瑟发抖,之后便不再提要把我们家本来就没多少的家产几成给我几成给我弟一类的话,只自己一个人在床上默默叹气。
继母要上班,太子要上学,我就担当起了照顾的重任。可本来关系就不好,一路难免磕磕绊绊,有点小事我爸就要怀疑当初为什么没让我跟了我妈,好像这么多年我上学工作他给我多拿钱了似得。我之前工资少,年轻人买东西又没度量,加上一个人过十分孤寂,给主播打赏都能毫不手软。现在工作没了,几近没有的存款更是净支出状态,那个女的暗示了我几次,我都厚脸皮地躲过了。今天她来送饭,只带了我爸的那份,我便知道这次她是认真的。
一开始还能好好讲道理,后来不可避免地又在走廊上闹了起来。一面说虽然不是我亲妈也是为我好不想看年轻人终日如此蹉跎我爸没了怎么办,一面又说挺大个人爸爸水深火热之中一点实质性帮助都没不孝至极。我也很想把我的卡甩在她脸上让她滚出我的世界,但我的工资卡快没钱了,信用卡都没还完。我爸检查的账单,实在不给我高傲的资本和机会。我揣着医院的收费单回到我住的地方,准备换个衣服,随手一拿,就拿到了我那天穿的夹克。
当时的夹克可以当单衣外套,里面穿个短袖顶天,中午热了还要把衣服脱下来。可现在已经是毛衣外面的那件了——时间过得真快。我的手伸进口袋,不可避免地摸到了那张被水洗过又晾干的小卡片。
我把它拿出来。进过几番蹂躏,虽然有些皱皱巴巴,关键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居然没有太大损害。名片上印的也是真名,那之后我上网搜了很久井泽这个名字,除了几位岛国各行各业的女优外,就是轻井泽旅游攻略了。这家伙估计天生缺水,姓井不够,还要泽来补,还真是吃水不忘挖井人。但眼下,我显然是没有开他名字玩笑的心情了。
我编辑了条短信给他,尽显狗腿本色,中心思想就一个,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能不能共捐前嫌,再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过了一天,对面才给我回复。“老师正在外地开会,具体情况之后再通知你。”比这个通知更早出的是我爸病情的通知,好在是良性肿瘤,一瞬的放松之后,经济上的压力完全没有消弭。医生让我们尽快做手术,怕延误病情,我和继母精打细算把他们家里每一个能省的开支都省了,让我爸这比其他肿瘤检查起来更错综复杂的病情没有完全阻碍他们家的正常生活,又咬牙准备了手术费。手术排在夜里,我守在外面,继母哄着小胖子睡觉,自己也支撑不住了。我难得柔情一回,让他们先回去,我在这里等结果。就像前几天一样巧,比我爸的结果先来的是那边的结果,也算是有来有回。
明天下午四点半,XX咖啡馆,准时到。
我把手机抵在额头上,手术室的门开了,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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