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宿抚确实对大理寺的行径不太满意,他挪走目光,拿起刚被应承安挂回去的朱笔,把奏折摊在书桌上,捏着衣袖俯身写道:“常闻法无外乎天理人情……”
新皇的笔画炯劲,力透纸背:“朕有一事不解,若天理人情可断是非、正教化,朕治国驭民,何必循法条?”
他写完撂笔,好似才看到徐峥一般忙招呼他起身,面上带笑道:“徐相快请起,你我之间不必这样讲礼。”
应承安没有听他满口言不由衷,他伸手拿来奏折,欣赏了一下宿抚的书法,又翻到前页看了一眼内阁票拟的字迹,才不紧不慢地将奏折丢入竹筐中。
宿抚写得一手好楷书,筋骨厚重,习武之人才有这样的腕力,应承安自知写不来,倒是颇为喜爱。
他做完这一串举动,宿抚才堪堪下了阶陛搀起徐峥,唤人沏茶,一边接过首辅递来的廷推名单,展开看了一眼,视线在末尾的季聃二字上停留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折起名单,回手交给禁卫送到书桌上。
应承安正喝的那壶茶泡过数遍,味道已经淡了,宫人去寻茶罐,应承安看了看他的举止,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宿抚放冬茶的那个抽屉。
宫人会意地从书架上取了一镊春茶,应承安抬手接过禁卫递来的廷推名单,毫不意外地看到季聃赫然在列,施施然地端起手边茶盏抿了一口,看了一会儿宿抚的言行,想道:好像长进了不少……
继而又想:李乐语确实能做些实事,可惜被吓破了胆,不然叫他做那只手,就不用破格将裴意致推进内阁了。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又开始操心以宿抚的手腕,能不能在朝廷倾轧中护住为皇帝执刀的裴意致全身而退。
应承安心不在焉地把廷推名单放在一旁,十指交拢放在桌上,盯着泛白的指甲发了一会儿呆,叹了一口气,决定找个时间与裴意致谈一谈。
这样的能臣干吏,倘若死在事后清算中,实在是让人惋惜又心寒。
应承安下定决心就不再思忖此事,他抬头看了眼被宿抚摞在面前的奏折,拿来朱笔,在墨缸中点了两下,化去微有些凝结的朱墨,专心批阅起了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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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抚没登上阶陛打搅应承安,他叫人搬了两副桌椅放在屏风边,一副面向东,一副面向北,邀徐峥坐下。
皇帝自己坐了面东的那副桌椅,宫人将沏好的茶放在两人桌上,徐峥谢了恩,谨慎地坐下去,捧起杯盏饮茶,然而说得没两句,又起身跪下,俯身而拜,再被扶起来时已经老泪纵横。
徐峥哭道:“老臣愧对陛下,有心挂冠求去,忘陛下恩准。”
宿抚端坐椅上,稳如泰山,面上却已经尽显诧异模样,惊道:“徐相何出此言?”
他说完才离开座椅,挥手撵走搀扶着徐峥的禁卫,握住他的手臂,真心实意地说:“朕初登大宝,得意轻狂,屡有志大才疏之举,全赖宰执用心尽力,其中倚仗徐相尤多。徐相生出退意,是要朕的性命啊。”
应承安不知道宿抚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做派,他忍了半晌,难以克制地笑了起来,声音放得极轻,没叫耳朵已经不太好用的徐首辅听见。
宿抚却下意识地往阶陛上瞥了一眼,难得生出羞耻心来,住了嘴。
徐峥一心求去,宿抚诚恳挽留,尽管都知道彼此是在做戏,一旁也无人围观评判,却还得把真情实感都演出来
——
这也算是个叫人无可奈何的旧例。
应承安想到此,看热闹的心思便散去了,他悬笔在奏疏上,心思在两人对话上,笔尖半晌没有落下。
宿抚说多仰仗徐峥,徐峥便自陈擅权有罪,宿抚叫他不要听信庸人口舌,他又自承选官庸碌,愧对君王信重。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数段,宿抚突然叹了口气,道:“徐相宁可揽了荒唐罪名也要弃朕而去,既然如此,朕也不好强留。拟旨,徐相精诚肯干,于国有功,赠为县伯……徐相?”
徐峥一声不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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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宿这种不要脸的行径不建议学习,他等会儿就要挨骂了 : ) ps承安: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