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抚自知不善政事,对朝臣做礼贤下士之姿,看着是可欺模样,可一旦强硬起来,谁能不想起他领兵南下时军中信使一日三报,某某城破,某某军降,某某氏族灭的赫赫威名?谁敢断定宿抚不会再拎起屠刀?
徐峥惜命,不敢赌,只能退。
宿抚送他到回廊尽头,拱手道:“原本徐相归乡,应使雁探沿途相送稳妥,然而如今越卿受伤,两三月不能起身,户卿一人执掌雁探司,分/身乏术,朕欲从神机营抽调一卫护送徐相离京。”
徐峥相对拱手谢恩,宿抚又道:“只是天寒雪重,徐相身体抱恙,想来不堪奔波,春来后再启程可好?”
这是要冠冕堂皇地把他扣在京中,倘若他面上露出一丝不情愿,恐怕真会有雁探趁夜登门,将徐府彻搜一遍,徐峥遍体生寒,再不敢小视宿抚,也不敢在面上有所表露,只得恭敬应是,还要咬牙谢过皇帝的美意。
他连一点关心徐荆此时是否已经离京的念头都不敢有,生怕被宿抚看出。
宿抚得了徐峥的回答,便唤来宫人搀扶徐峥远去,抬头注视他背影片刻,长出了一口气。
还没等转身,身后传来脚步声,应承安含笑道:“子和今日卸磨杀驴,当真是神来之笔。”
宿抚认得应承安的脚步,他顿了一下,转过身去,刚想谦虚,谁知应承安只是敷衍地夸赞一句,随即劈头盖脸地问:“子和可知此举乃是与士林为敌?”
“徐峥年迈畏死,经营清名关了,还要些脸面,因此才被你逼退。朝臣之中不畏死者有之,厚颜无耻者有之,集二者而有才干者亦有之,你能杀尽吗?你敢杀尽吗?士人皆死,子和用谁治国?”应承安冷冷道,“我问一个迫在眉睫的,徐峥离后,子和欲以谁为首辅?”
杨砚之在京中根基不稳,倘若让他做首辅,恐怕比徐峥还风雨飘摇,应承安打定主意,若是宿抚没有眼色地提名次辅,他便再当场痛骂宿抚一顿,让他醒醒神。
宿抚大约是感到了应承安的怒意,竟然对答如流。
“李乐语为正,杨砚之为副,想来三五年后李乐语致仕时,杨砚之根基已稳,可以为首辅,裴意致受政事磨炼亦足够,可以为次辅。”他顿了顿,补充说,“杨砚之不是避事的性子,裴意致可安心施展手脚,倘若承安心中所愿能有所成就,朕会给他们两个丹书铁券。”
最后这句说得着实戳人痒点,应承安立时偃旗息鼓道:“眼下呢?”
宿抚思索了一下,屈指敲了一下自己掌心,道:“徐峥应得这样痛快,必定心中有鬼,我一会儿叫雁探去探一探,说不定会有所斩获。”
他看到应承安身后的林远雪,又问道:“诏书写好了?”
林远雪上前一步,躬身回答:“还差一处。陛下,赐徐相为县伯,礼部商议封号,礼部牵扯会试舞弊案,主官身死,焦头烂额,恐无心力仔细斟酌,臣以为从简为宜。徐相沅水南召县生人,不如就封南召,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何其美哉?”
宿抚在南召县左近囤了兵,对其中情况并非一无所知,稍反应了一下就明白了这封号中藏了什么算计,林远雪与徐峥无冤无仇,一听就是应承安的主意。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应承安,没有揭穿他的心思,只道:“徐相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朕有心留他到年后,封号不急,可以慢慢议。”
应承安无辜而理直气壮地回望过去。
林远雪垂首应了一声,再打开胸前垫板,取出笔墨在圣旨填了两句,双手呈给宿抚。
宿抚拿来扫了一眼大意,见措词颇合心意,不免多看了林远雪一眼,赞道:“好文。”
林远雪从容地谢过皇帝夸赞,见已无自己用武之地,便收起垫板,躬身退下。
宿抚与应承安并肩回了书房,先前摆在屏风下的桌椅此时已经撤走,宿抚摘了身上衣裘,摆手示意宫人与禁卫都退下,一言不发地倚在柱上,仰首望了片刻屋顶,抬手重重地搓了一把脸。
先前对上徐峥的帝王威严被他搓得掉了个干净,应承安站在一边看了看,面无表情地走了开,拎起宫人新烧的水注入茶壶,稍侯片刻,把茶水导入盏中,托在指腹上摇晃了一会儿,低头轻啜一口,拿起倒扣在桌面上的奏折往下看去。
宿抚走上阶陛,低声道:“我是不是……承安,我是不是早该这样做了?”
应承安没做声,他沉吟半晌,同样低声说:“但我盼你记着,你这样做,并非是为了彰显皇权,而是要为百姓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