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雪在蒋宅中留了一个时辰,离开时街上行人已经少了许多,天寒霜重,都盼着踏进家门,各个行色匆匆。
老仆缩着脖子抵御寒风,手里牵着的驴不太肯走路,耳朵无精打采地垂着,林远雪饮酒出了一身热气,此时倒不觉得冷,见状便叫老仆乘驴先回家中,站在街中沉吟片刻,转了方向,往礼部去寻人。
翰林学士确实有权出入禁内,但这个时辰宫门已经落锁,他无诏求见,平白惹人生疑,不如先去叨扰裴意致一番,再从礼部找到户凭,让雁探司递话。
裴意致自从暂代礼部尚书一职后,才干就如尖椎穿透麻袋一般显露出来,既得同僚称赞,也得皇帝赏识,颇有飞黄腾达的架势。若非忙于事务,无事不踏出礼部大门一步,怕是家中已经被前来投效拉拢的人踏破门槛。饶是如此,借与礼部公文之机往来前去攀谈的人也不在少数,拖累得散值后又在案前坐了一个时辰有余,还有一匣公文没有回复完。
在礼部门前值守的兵丁来寻裴意致说林远雪学士前来拜访时他正忙碌着,不知林远雪是单纯地拜访,还是带了皇帝的口语,闻言忙起身相迎,走到门前数步,与林远雪携手进了值房。
林远雪面色红润,衣上带着酒气,不像刚从宫中出来,但林远雪也算谨慎甚微的性情,若是为了私事前来礼部衙门寻他,又似乎说不太通,裴意致心中疑惑,一面唤人来送热茶醒酒,一面低声道:“林兄这是……”
林远雪平日读书到酣畅时也时常小酌两三倍,酒量颇佳,与蒋维之同饮一坛酒也没有醉,一见裴意致作态就知晓他在疑惑什么,当即回道:“弟此来非私非公。”
裴意致显出茫然之色,正要出言发问,翰林学士打量左右无人,叫他附耳来,低声说:“裴兄年前入阁已成定局。”
裴意致原本面上还看不出什么出格的神色,闻言却也控制不住情绪,猛地直起身,惊异地望向林远雪,半晌才定下神,问道:“林兄何出此言?”
林远雪不肯多说,只答道:“今日宫中变故颇多,一言难以说尽,裴兄明日便知。我有要事寻户副使,裴兄可知他在何处?”
裴意致只知户凭身在礼部,并不知晓具体方位,闻言平复了一下情绪,招来人询问,来人回禀说:“户副使正在原本存放考卷的库房。”
林远雪便谢过裴意致,正要起身告辞,裴意致沉吟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可是有贵人托林兄前来相告?”
应承安并没有暗示过林远雪自己与裴意致有何关系,甚至也未在这件事上开过口,但林远雪揣摩宿抚字里行间的意味,便知晓必是出自应承安的主意。
裴意致这样问起,他就不由自主地微微迟疑。
林远雪思忖片刻,道:“倒也不是……”
如今内阁确实缺少人手,按惯例原是卢天禄补缺,但卢天禄身故,就要另行捡拔。
裴意致原以为依照自己的资历,还需暂代尚书一职数年才能拿去“权”字,遑论入阁为相,但为皇帝草拟诏书的翰林学士深夜前来,信誓旦旦地告知他“入阁已成定局”,说不心动便太虚伪了。
又不免忖度其中缘由。
倘若将有资格入阁的朝臣序齿,裴意致排在最末,宿抚近来虽对他颇多称许,却不见得能放下对他与应承安君臣相得的芥蒂,倘若当真越过数名朝臣简拔他入阁,定是已然生出他不知晓的事端。
如此一来,朝上纷争恐怕也要别有变故,他身处礼部,本就是在涛浪不休之处,如今更是不能脱身,应当早作安排。
裴意致见林远雪似在斟酌言辞,便知还能再行试探,当即放下公务,起身锁了值房的门,携他去寻雁探,笑道:“我送林兄。”
林远雪不用他明言,也知晓裴意致心中打算,第一句话已经出口,再往下便容易说得多,内阁如何廷推他确实没有耳闻,但宿抚向应承安解释的语句过耳不忘,当即复述来,一段话说完,眼前正好出现了拦路的雁探。
裴意致谢道:“林兄好意,我已尽知。”
他明白林远雪今日前来告知他入阁一事不合规矩,但早一刻知晓,就能得些先手,免得猝不及防,感激涕零谈不上,但确实欠下人情,不知林远雪这番作为所求为何,与雁探验明身份后思索片刻,委婉地问了出口。
林远雪不与他打哑谜,径直道:“翰林学士如今正缺人手,还请裴兄从翰林院中遣来几人,待其调教出来,我想去修史。”
裴意致惑然道:“论嗜书爱史,翰林院中恐无人胜过林兄,若要修史,举荐林兄者必众,此乃张口即得轻易之事,似不足抵雪夜前来相告之情。”
林远雪不置可否,只说:“我前来礼部意在寻户副使,与裴兄不过顺路,三言两语,不必在意。”
裴意致正想再问,两人已走到库房门前,有雁探巡视四周,不好再开口,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