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凭没有见过兰臣,也不知他有一手登峰造极的易容术,因此兰臣下手替了一名雁探押送徐荆入宫也并没有察觉,只嘱咐为首的雁探说:“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你路上谨慎些,莫出岔子。”
雁探连夜启程,宫门一开便将徐峥送进了兴都宫。
当时天色未明,应承安与宿抚两人都在醉中,雁探在书房前被拦下,只好就近找了一处无人宫室暂候,途中徐荆醒来一次,大约是辨明了身在何处,心怀畏惧,意图自尽。
好在雁探听了户凭吩咐,不错眼地盯着他,有惊无险地拦下徐荆的自尽之举,看天光大亮,匆忙前去禀告皇帝,兰臣就趁乱脱离了队伍寻应承安。
而宿抚一睁眼就听到坏消息,茫然地在榻边做了片刻,问前来禀报的雁探:“他为何自尽?”
徐荆一个字都不说,雁探摇头以示不知,又请示皇帝说:“臣等是将人送来,还是送去他处?”
宿抚抬手敲了敲额角,起身活动一下手脚,彻底清醒过来,思忖道:“同考官应当已经搬离禁卫值房了,先送到那里去,朕过后去看。”
卢天禄自缢后宿抚担忧再出事,就将原本居住在值房中的考官送到稍远一些的空置偏殿中,又陈设重兵把守,隔绝内外,只准送进膳食,眼下值房左近只住了越梅臣一人,房间闲置,正好把徐荆送去与越梅臣做邻居。
雁探领命退下,宿抚洗漱干净,看了一眼桌上堆满的奏折,坐下翻阅两本,撂下笔犹豫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换上厚重衣物起身出门。
他毕竟曾与徐荆在威靖关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多,眼下他这幅求死的作态显然不对劲,宿抚无法静下心去批复奏折,只好先去看他了结心事。
徐荆没有武艺,夺不来雁探随身武器,走投无路之下咬舌自尽,同行的雁探见他把脸埋在衣袖中,心中觉得不对,忙拉开他查看,因此只咬破了舌尖,虽然留了不少血,但救治及时,说话含糊了些,却没有大碍。
雁探担忧他再行自尽之举,留下一人看守,余人都跑去探视越梅臣,显得屋中尤其冷清。
宿抚走过去的时候还没从宿醉的头疼中缓解过来,寒风像长钉往他脑中敲,进了屋才好受些,缓了片刻,拖来椅子坐在徐荆面前,把手放在暖炉上烤。
徐荆不知是没有听到皇帝进门的声音还是与他无话可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目光有些呆滞,隔了一会儿才挪到宿抚脸上,怔怔地看他,也不起身行礼,再过片刻还落了泪。
座椅没有扶手,宿抚把暖炉放在膝头捂手,腰背自然地挺得笔直,这坐姿有些像应承安,但还无人注意到这点变化。
宿抚没有说话,他看着徐荆落泪,半晌极轻地喟叹了一声,问道:“为何在朕面前啼哭?”
徐荆原本是在无声落泪,宿抚这一问后却变成了嚎啕,大约是哭得太狠,身体渐渐蜷缩起来滑到椅下,伏地失声,唯独不答新君的问题。
宿抚耐心地等了片刻,又问道:“可是有难言之隐?”
他不等徐荆开口,抬手示意守在身边的禁卫和雁探退出房中,跟随他的禁卫令行禁止,原本守在房中的雁探却迟疑了下,可能是担忧徐荆再尝试自尽,留下一具约束犯人的枷锁,才低头快步退了出去。
禁卫值房中肯定不会存放枷锁,这东西只能是从雁探司带进来的,雁探没有这个胆量,做主的只能是户凭。宿抚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隐隐生出不祥预感。
他今早一听闻徐荆在被送入宫的路上意图自尽,颇有些心烦意乱,还没顾上用膳,如今胃中空空抽痛起来,见徐荆这幅做了错事的模样更觉不适,勉强按捺了脾气,沉声道:“徐卿是怨恨朕封赏旧将,唯独打压你?”
他把手中暖炉放到一旁,向前倾身,肘臂拄在膝上,低头注视徐荆,说道:“朕有所顾虑,未与卿开诚布公,是朕过失,卿若有怨言,今日尽可讲来,朕不怪罪。”
徐荆应当还不知道准许徐峥致仕的圣旨已经过了内阁,只待择取正、副使前往徐府宣旨,而徐峥致仕后,为了平抑朝堂动荡,势必要为他留下的门人弟子寻个去路,他正是宿抚拟定的人选之一。
但宿抚此时观他言行,不免对自己的选择生出怀疑。
而徐荆只知道徐峥在新君和世家间摇摆了许久,最后破釜沉舟地选择了世家。而他为人臣又为人子,还是重情的性情,一向有私心——
徐峥乞求他应下诱使卢天禄自缢的差事,许诺事后将他送去沅川,远离朝堂,不再在君臣道义与一家存亡之间左右为难。
当时徐荆正在进退维谷中,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卢天禄自缢后,他被人护送着离开兴都宫,途中浑浑噩噩,连父母兄弟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径直送到蒋维之府上做休整,等待时机离开京城,被雁探截下送到兴都宫中面圣时已经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了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