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抚连夜赶回兴都宫自然不是因为曹敏学,质疑他时也是笑谈语气,被裴意致插了话也不见生气,还点了两名禁卫护送,此外只说:“冬猎辛苦,半数宰执尚在猎宫,明日便先不行早朝,卿若有余力,将礼部近年来官吏核查文书整理一份给朕。”
裴意致入阁后礼部尚书一职就又闲置下来,如今会试舞弊一案已有头绪,应当赶在年关之前了结,以免诸多士子被困在国子监中不得与家人团聚,对朝廷心生不满,因此还需礼部主持会试与殿试,不好悬置尚书,需得提拔一人。
裴意致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于是拱手应下,将马交给禁卫,向旁一侧身立在街角,避过跟随在宿抚身后的大队人马,躬身目视他走过,才转头对皇帝借给自己的禁卫道:“辛苦两位替我将行李送到裴某宅中,裴某几日未回家,先去给夫人买些礼物赔罪。”
禁卫注视这位新阁老一摸衣袖,从里面掏出一粒不足指甲大的碎银,轻车熟路地拐进御街旁的一条小巷中,排在了一趟长龙末尾。
两人对视一眼,走近些许,发觉是一家卖胡饼的铺子,生意兴隆,闻着有一股令人吞口水的香气,不免面面相觑。
裴意致离去后还跟在宿抚身边的文臣就只剩曹敏学一人,皇帝虽然没有流露出接连驱逐朝臣的意向,曹敏学却不能不多想——
他谨慎地跟着皇帝走在人群熙攘的御街上,身周拥簇着戒备森严的禁军,唬得四周百姓不敢抬头,分明千百人在,却寂静无声,此情此景下难免会生出些许寒意,何况他本身并不是那么问心无愧。
曹敏学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怀疑宿抚是真的抓到了他与卢天禄私下交易的把柄,作答时不免心虚:“陛下明鉴,臣与徐……徐老先生虽有师徒之名,却不曾有传道受业之实,只是举业受他圈中。若说弟子,臣以为朝中皆天子门生。”
宿抚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他病愈后养气本事愈好,神态举止都不透露想法,曹敏学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没能从这声中得到皇帝的态度,不由更为慎重。
这也就是在冬猎后才会生出这样如履薄冰的心思,宿抚对曹敏学态度转变的由来心知肚明,刻意冷落他片刻,才道:“曹阁老的意思是说,卢天禄家中金银共计万两有余,你毫不知情?”
曹敏学面色微变,好在也算是宦海浮沉、朝廷倾轧过来的,瞬息间又平复下来,正要为自己辩解,惊觉宿抚并没有看他。
新君微微仰头注视着御街中的灯火,面上带着笑意,似乎是为治下繁荣而欣喜。
宿抚凝视灯火片刻,心想:应该让承安也见一见这番景象。
然而口中只道:“这万两金银被藏在京郊庄园中,若非卢天禄子孙为争夺家产大打出手,闹到京兆尹出面,雁探司报于朕,朕还未必知道。”
宿抚稍稍停顿,侧头挪来视线看向身侧的曹敏学,还是含笑模样,近乎温和地说:“其中金有三千一百二十七两,正是沅川水患时朝廷拨款的余数,曹阁老既然不知情,就麻烦清理一下门户。贪污受贿,论律当斩,包庇者……”
他说到这里停下,笑中戏谑尽数消失,换上冰冷审视。
曹敏学有些惶恐地说:“臣……”
季聃启程治理水患时带了金银去采购物资,他虽好从朝廷讨钱,花钱时却锱铢必较、一丝不苟,宿抚手中有两份账簿,一份是工部虞部司郎中的奏折,一份是应承安从季聃手中要来的,两边正好相差三千一百二十七两黄金。
宿抚听到雁探司报来的数目,当即就心生奇异,离京之前命雁探司沿着这条线往下查,果然有所收获。
曹敏学匆忙自辩道:“满朝皆陛下臣子,臣怎会聚集门户?”
又变脸怒道:“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侵吞国库为一家之财!请陛下示姓名,臣必为陛下清除蠹虫。”
宿抚似笑非笑看着曹敏学,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当面否认,也不理会他的问题,反而装腔作势道:“雁探司手头要事颇多,空不出人手严查,叫曹阁老受累了。”
曹敏学总不能拽着皇帝衣领质问他受贿和把赃款送到卢天禄府上的人究竟是谁,又为何要这样做,头大如斗,还抱有一点皇帝只是诈他,没有找到真凭实据的希望,竟一屈膝当街跪倒在地。
“陛下恕臣无能,”他一身看起来颤颤巍巍,言辞却不太客气,“无名无姓,您空口无凭,臣不能从命。”
宿抚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脚步不停,绕过曹敏学,丢下一句话:“朕是给卿留体面。”
曹敏学见他走开,不免提声道:“陛下!”
原本御街两侧行人还不知带着一众骄兵悍将,身着金甲者为何人,只是被声势震慑,不敢发声走动,曹敏学这一喝道破,不免喧哗了一瞬,乱蓬蓬地行礼,有跪有拜,还有有茫然地跟着蹲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