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凌晨五点起床,谌西和非色六点整从家里出发,谌爸爸开车送他们去帕丁顿火车站,堪堪赶上最早一班去巴斯的火车。非色喜欢坐火车,觉得这是最古典的旅行方式之一,英国的火车都有点年头了,更显得怀旧。
谌西出门穿了米杏色夹棉长风衣,里面是稍修身的黑色棉质衬衫,一条有些厚度的深灰色直筒宽腿裤,整个人风韵内敛,却难掩其钟灵毓秀。非色眼睛老忍不住围绕他身体打转,在悲山的时候,谌西自己没带多少衣物,跟他一样穿臃肿的旧冬衣,起码损耗了三分之一的风华,回英国这几天他也不太讲究,着日常的家居服或者运动衫,虽然也好看,但如今只是稍事拾掇,便卓然出尘到光华耀目的地步。非色又开始感到一点儿自惭形秽,早上出门,谌西本来找好了一套头天买的新衣服让他穿,他怕坐车弄皱了,坚持要去到巴斯见谌西老师和老板的时候再穿,此时不禁对自己身上从悲山穿来的旧棉衣有了一点不满。
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火车到达了巴斯温泉火车站。非色的第一感受就是空气清新得让他想起春牧云,而且和伦敦市区比起来,这里天光明亮,景物清晰,目之所及,一切安静、优雅、有序,即便在火车站人来人往的区域,也不见一丝嘈杂。
谌西叫了车先回自己公寓,一路上经过了好多个街区,在气温偏低的户外,行人不多,路过一条店铺林立的街道时,非色猜想那是市中心商业区,谌西趴到他肩头跟他一起往外看,低低的向他介绍街区的名称,一会儿他们的车行到一条谈不上宽阔的河边,谌西说:“这是埃文河,等一下你会看到普尔特尼桥,你看,像不像威尼斯?或者佛罗伦萨?”非色轻笑,“我没有去过意大利。”“夏天带你去,”谌西悄悄捏一下他的耳垂,“去各种教堂和博物馆,看米开朗基罗、拉斐尔,还有卡拉瓦乔。”
非色向往的眯了眯眼。车慢慢行驶在古老的小城,谌西忽然指着远处一座建筑对他说:“那是UstinovStudio,一家剧院,经常有大胆的演出,周末有空可以带你去看。”不一会又指了指河岸对面,“我家就在那边,绕河再过两个街区就到了。”
非色放眼望去,河岸对面是一片并不高大的建筑,青色瓦片,蜂蜜色的外墙,看上去都是有些年头的房子,四周河流环绕,小山丘起伏,一派古老的田园风光。这是个更接近于乡村的城市,或者叫城镇,整个城里没有一座突兀的高层建筑,埃文河水不急不徐的流动,懒洋洋的穿过城市,不时扭一扭身子,伸个小小的懒腰。
毫无意外,他喜欢这里!
“是不是很开心?”谌西对他的喜恶有超乎寻常的敏感,这让他有一种自己时刻被关注的窝心和熨贴感,“嗯,开心。”他点着头,向身后的青年投去温柔的目光,“你带我去到的地方为什么总是那么好?”
谌西想吻他。瞥了前面的司机一眼,忍住了。
谁知非色迅速偏头舔了一下他的嘴唇,红红的舌尖在他眼前一闪,调皮的缩回去了。
谌西觉得心又要碎了,浑身泛起爱到发痛的痉挛。
他们的行李稍微有点多,不仅把非色从悲山带来的东西全搬过来,谌西还从父母那边收拾了不少日常用品。他一个人住的时候能混则混,现在是一个家了,再容不得马虎。“宝贝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谌西拿起最大的两个行李箱,“我先上去送一趟东西,再下来跟你一起拿剩下的。”非色站在楼下等他,打量了一下周边,这是一个安静古老的街区,谌西的公寓楼下面是一条步行街,临街有五花八门的小店铺,这会儿还算早,不到九点,店铺只开了一小半,那些打开门的店铺也不见有什么生意。一个怀抱吉它盒的流浪歌手靠在不远的拐角处睡着了,非色看了一会儿,悄悄走过去往他面前的一只铁盒子里放一张十英镑纸币,又重新返回去等谌西下楼。
谌西很快下来了,他摸摸非色的脸,“等着急了吧?宝贝。”非色摇摇头,拿起一部分剩下的行李跟着谌西上楼,这个公寓看上去有点旧,但是楼道很干净,没有电梯,谌西告诉他家在五楼,他们沿着旋转的楼梯往上走,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嘭嘭”的声音,在深邃的空间里仿佛有回声一样,听起来有点神秘感。五楼到了,502,奶白色门牌上镶刻着墨绿色的数字,谌西掏出钥匙开门,古老的铜质门锁发出咔嗒的声响,门被推开,谌西笑着说:“欢迎小主人的到来。”
非色感觉自己的心要蹦出胸腔似的跳动,他紧张又新奇,还有一种对于新生活的跃跃欲试,这是他和谌西两个人的天地,至少在一段时间以内的家。家里有一间起居室,一间书房,一个厨房兼餐厅,一个洗手间,两个卧房,封闭式阳台加大大的落地窗,两个卧房分别有一个独立的小浴室。起居室和卧房都十分宽敞,起居室到两个卧房由一道长长的走廊连接,充分保证了房间的私密性,也让起居室显得更加独立。家里的陈设很简单,没有多余的家具,起居室浅粟色的地板上铺着柠檬黄的羊毛地毯,两组欧式储物柜是较深的栗色,依墙摆放,厅的中央放着一组米黄色双人沙发和两张大红色单人布艺沙发,围成一个L型,其中一张单人沙发旁放着一个造型独特的深栗色小圆桌,上面有一个果篮,当然没有水果,一只白瓷茶壶,估计也没装水,非色立刻想起在摄政街买的骨瓷茶杯,正好跟这壶配一套,不禁与谌西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笑了。
四面墙壁是浅淡的米色调,接近谌西今天穿的风衣颜色,其中三面墙上挂着油画,浅粟色画框跟地板呼应,一幅是梵高的《雏菊与罂粟花》,一幅是塞尚的《静物苹果篮子》,还有一幅卡拉瓦乔的《纸牌作弊老手》,谌西介绍说梵高和塞尚都是原比例印制品,卡拉瓦乔则是母亲的临摹作品。非色张大嘴巴说:“妈妈喜欢卡拉瓦乔啊?”谌西笑着说:“她喜欢所有画得好的,包括曾向靡先生。”
“那你呢?”非色盯着梵高和塞尚,“喜欢印象派?”“我也喜欢所有画得好的,”谌西说:“古典主义的色彩质感,印象派的空灵,现实主义的沉郁,统统是我的口味。不过说起最喜欢的画手,”他稍稍卖了个关子,转眼即揭开谜底,“那肯定就是……你。”非色一副早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样子,皱皱鼻子转到房间去,挨近起居室的是一间书房,靠墙一面大书架,摆满了书,非色凑近去看,建筑专业书籍占很显眼的一部分,除此之外,有不少哲学类、音乐类书籍,也有大本的画册,很多,剧本,涵盖英国,欧洲,中国……非色被其中一套台湾版《金瓶梅》吸引了目光,“你还真有这□□啊?!”他小声喊,笑睨着谌西,“我还以为你瞎说的。”“怎么可能瞎说,”谌西冲他眨眨眼,“这可是我的性启蒙教程!”他想了一想,“晚上睡觉前我读给你听?”
“好啊。”非色大方应允,“我还没读过完整版的金瓶梅呢,倒想好好见识见识!”
卧室比书房更大一些,完全可以隔一个衣帽间之类的出来,谌西嫌麻烦,弄了一张大屏风隔出一个独立空间,衣柜、帽架,落地镜都在里面,他拍了拍那张木制屏风,向非色炫耀,“我在伦敦一家古董商行淘来的,漂不漂亮?”非色仔细一看,上面的拓印竟是徐扬的《乾隆南巡图卷》,浩浩汤汤的南巡队伍气势磅礴,确实是古色古香的漂亮。非色目光转动,看见了离床不远、靠在墙边角落的一个大琴盒,旁边立着一个谱架和一张大提琴椅,谱架上的乐谱是巴赫的《无伴奏组曲》,非色没有听过,回过头默默望谌西,他走过来亲亲他的脸,“晚上拉琴给你听……《金瓶梅》配乐朗诵,我得好好想想配个什么曲子……”
若不是约好了要去见老师和老板,这淫词配艳曲的旖旎场面只怕要提前上演。
非色瞥一眼那张铺着藏蓝色条纹床单的双人大床,止不住心旌摇荡了一下,又及时收住了,在抵达巴斯的第一个早晨,他维持住了自己的正派。
谌西告诉他,这公寓建于大约一百一十多年前,有一个名字,叫“forget-me-not”。第二次工业革命后期,那时的人们生活富足,梦想一一被实现,充满了热火朝天的干劲和积极的乐观主义氛围。巴斯虽然不属于发达的工业中心城市,也受到了社会大变革的影响,人们不甘于默默无闻,已经做好了过现代都市生活的准备。“forget-me-not”公寓是当时巴斯城里成本最高的居民建筑,其实用性、舒适度和美感在当时的巴斯无出其右,至今它仍旧是巴斯城里地理位置优越、历史悠久、价钱昂贵的上流居住场所之一。“forget-me-not”这个名字大致代表了第二次工业革命末期巴斯人的集体心声——勿忘我——不要忘记还有我。
巴斯不会想到,历史好像真的把它忘记了,时间进入公元21世纪,巴斯仍然最大限度的维持了自己的原貌,它始终是一座更加接近乡村而非都市的小城,岁月在这里打了个旽儿,然后巴斯就发现自己被留在了古罗马和乔治时代的旧梦里,这是一个绵长、安静而缓慢的梦,永远也醒不过来似的。
而今,这个梦一样的城市迎来了它的最新一代居民,在英格兰西南地区清凉的冬日早晨,曾非色拉开一扇落地窗,把头伸到勿忘我公寓街道的上空,向陌生又亲切的小城问个好——你好啊,巴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