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哈里斯告诉自己,尊贵的萨列里公爵可不会对你的口腔构造感兴趣,就像你也不会对他的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一样。他在教他艾尔米亚语,他在学弹舌音,这一切都很正常,非常、非常正常——可是,用得着挨得那么近吗?
眼下,从哈里斯的这个角度,能够清晰地看到沙利文漆黑如同某种鸦羽般的头发,他挺直的鼻尖与一张总是抿得过分紧的线条优美的嘴唇。他甚至很轻易就联想到了陈列室里那些细颈的赛弗蕾瓷器:看上去有种纤长细腻的气质,但只要轻轻触摸就会被那冰凉坚硬的质地冻伤。可是,就凭这一点儿寒冷,完全不能阻挡别人将手放上去的冲动——
“像这样?”沙利文完全没在意哈里斯短暂的出神,自顾自练了几次,然后吐出一个艾尔米亚单词,“我觉得还不是很像。”
“已经比较接近了,发音的部位还要再靠后一点。”哈里斯勉强镇静地给出自己的意见。
沙利文抬头看着他,半晌,幽黑的眸子里露出一点笑意,扯出一个玩味的微笑:“亲爱的侍从官,请你告诉我,到底要靠后到什么程度?”
“……”哈里斯皱起了眉,心想我总不能掰开你的嘴调整你的舌头吧,“公爵阁下,很抱歉我不能给予直接的指导,不过我诚恳地建议,你可以自己感觉一下。”说着他发了一个音,“这是比较靠前的,”又发了一次,“这是比较靠后的,也是比较正确的发法。”
沙利文没有说话,哈里斯尴尬地发现他们又盯着对方的嘴唇看了。
然而,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门口处忽然传来几声急切的敲门声。哈里斯收回神,还没来及开口,没上锁的房门就这样不请自来地打开了——
“我没想到你在家里藏了一位如此俊俏的侍从官哪,亲爱的沙利文,你连最好的朋友也不告诉。”
哈里斯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好奇地循声望去。进来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他身后跟着毕恭毕敬躬着腰的梅耶。有着精致的灰白色卷发的管家向主人鞠了一躬,饱含歉意道:“公爵阁下,我很抱歉,但这位西根·丹德利先生想见您的心情是如此的迫切,以至于我还来不及事先通报他就……“
“我想你最近真是越来越随性了,亲爱的梅耶,”沙利文摇头,“先是那女孩,然后是这家伙——是这年头不请自来的家伙太多,还是他们乐得只经你的手就能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
“得了吧,沙利文,对我的火气就别对梅耶撒了,你瞧,我还带了你最喜欢的花,”那个叫做西根的男人耸耸肩,从身后拿出一捧系着红丝带的罗丝玛丽玫瑰,讨好似的在沙利文面前晃了晃,然后递给梅耶,“如果你真那么介意的话,我道歉——为打扰了你和你俊俏的侍从官甜蜜的独处时光——不过,不介绍一下吗?”
有了西根给的台阶,梅耶自然很知趣地接过花退下去了。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沙利文,还有悄悄打量着西根的哈里斯——平心而论,这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一头瀑布般的银灰色头发绑在脑后,形成成一个极具艺术家气质的潇洒马尾,与那双同样是浅灰色的湿润清凉的眼睛,正是相得益彰——
“拉斐尔也是这种颜色的眼睛呢,”他常对人这样骄傲地说,“而我是他的侄外孙。”
“我还以为你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了。”沙利文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转向哈里斯道,“西根·丹德利,我的画家朋友,”站起身,面向西根,漫不经心道,“哈里斯·莫雷,我新的侍从官。”
哈里斯望着西根,绽开一个温和的微笑,一如当时他见到沙利文一样。“很荣幸见到您,丹德利先生——”
“叫我西根就好了,我可不是你那位尊贵的长官,”西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对了,有没有人这样说过?你的长相,尤其是眼睛的颜色,在克雷西非常不寻常——哦,别误会,我可没有说它不好看的意思,事实上……”
哈里斯笑了,配合着他偏过头:“图兰血统,或许?”
“算了吧,我还没见过哪个图兰人长得像你这样,”西根咧开嘴笑了起来,“这样的眼睛,让我想想……”
“我这个朋友说话就跟他的画一样不靠谱,”沙利文毫不客气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西根·丹德利,你的阿德里安正在前线,目前大概不会回来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快说,还有,我可不会替你给阿德里安传话。”
“沙利文,你总是这样。”西根无奈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出去吧,我想还是不要打扰你的侍从官休息的好。”
让哈里斯颇感失望的是,沙利文居然答应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自己叮嘱了几句之后就和西根一起离开了房间,留他一人面对欧石楠花香飘散的空荡荡的屋子。核桃木书架、天鹅绒窗帘、骨瓷杯茶具、橙红色千鸟格流苏桌布以及花瓶里那一大束欧石楠似乎都在沙利文离开的那一刻失去了意义,哈里斯倍感无聊,伸手抽下一枝欧石楠,一边把玩一边陷入了沉思。
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对他的绿眼睛耿耿于怀,他想,而这——显然不是个好征兆。
“这家伙让我想起弗雷了,”从房间里出来之后,在沙利文的图书室,西根不经意地提了一句,“第一眼或许看不出来,可是多看一会而就会觉得惊人地像。”
“你也这样觉得?”沙利文靠在椅背上,面前摆着一本包着鲜红色摩洛哥小羊皮的八开本书,淡声说,“我也是。”
“见到他的时候就发现的?”西根望着他,眼神里居然有点同情。
“不是,在他告诉我他买了一捧欧石楠之后,”沙利文眯起眼睛,带了一两分戏谑看向西根,“你信吗?”
“我信,不过,我记得,弗雷最喜欢的似乎是玛格烈菊。”
“那又何妨?”沙利文说,“不管是欧石楠还是玛格烈菊——全部,全部都是难缠的家伙,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