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就意味着很多积灰的东西要重新拾起来了。
卞昭从行李箱翻出余若琳给她的钥匙,打车去了民苑生活区。
那是六年前卞昭租过一个月的房子,余若琳邀请她飞美国后,她先预支了两年的工资买下。
当时生活区里住的大多是老人,又因为位置偏没怎么得到开发,房价不贵。
而如今,房子已经升值了一倍还要多。
卞昭是下午拎着一大堆东西去的,高级防霾口罩、一套扫把、拖把,清理完灰尘,她面对一堆陈设无从下手。
等房间终于能住人,已经晚上五点半了。
她打开手机,显示一条新消息。
韦江澜:爸爸妈妈听说你回来了,让我叫你来吃个饭。
幸亏,时间是五分钟前。
卞昭从家里找了箱陈年名酒,回复韦江澜后打车去迎宾花园。
越靠近市中心,就越能感受到城市的机械和冷漠。
二十年前,卞昭还是果城福利院的孩子王,在那个贫瘠荒芜的城市的最角落,她其实自幼就见过穷困下的人百般模样。
直到那天,福利院来了一对夫妇和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卞昭从没见过果城里有谁的衣服可以那样白,也没见过有哪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能把凶狠的鳄鱼皮剥下来做成包。
医生很老了,老到挤出的笑都满是条条皱纹,他颤巍巍的手拿出几十本纸笔,发给每一个孩子。
后来卞昭才知道,那是智商测试题。
茫茫人海里,医生就这样挑中了她,直到收养手续办下来,都没人征询过卞昭的意见。
不过那时的她自己也知道,没得选。
福利院的阿姨说,从果城到江城要四个小时,以后卞昭会去那里生活了。
她努力地抬头望向那对夫妇,在四十多度的烈日下睁大眼睛,想问是不是真的。
可她太脏了,连指缝、发丝间都是泥垢,发梢被汗和尘沙黏连在一起,像是逃荒时被遗落的难民。
女人眼里的嫌恶,那一眼,卞昭永远也不会遗忘,哪怕她后来给她提供饭食和选择人生的机会。
俯视蝼蚁一般,没有丝毫情感的那一眼。
后来,那男人见卞昭怕得发抖,笑着把手摊开,上面躺着几颗水果糖,透明彩纸把阳光切割碎,有些晃眼。
她试探地接过,就好像接过了此后命运。
再后来……
“姑娘,到小区门口了,您要不要,先付一下钱?”
卞昭的思绪被打断,她礼节性道歉,递出准备好的零钱,提着酒进了单元楼。
二十年前那对夫妇,就是韦江澜的爸爸妈妈。
张桂蕾还是和五年前一般模样,不过鬓角的白发多了,鱼尾纹也更深。
再多的美容针也只能延缓衰老,红颜枯骨,从没人例外。
“阿姨好,我本来也打算过几天拜访您的。”卞昭礼貌地说。
从收养她的那天起张桂蕾就强调,韦家和卞昭不存在任何亲情关系,也不必存在,韦家需要的,只是一个关键时刻绝对忠诚的聪明人。
只是二十年了,卞昭也没搞懂这个关键时刻究竟是什么。
“进去坐吧,你韦叔叔和江澜都在客厅,我去做饭。”
卞昭在玄关换好鞋,听见厨房滋滋啦啦的声音又更响,知道张桂蕾已经开始炒菜了。
她十指不染阳春水,除了洗菜没有帮得上的,就走去客厅。
韦江澜换了身衣服,红色卫衣和棕色长裤,此刻正笑语晏晏的。
看到卞昭,她转过头来,如沐春风表情都没来得及转换。
“叔叔好。”
韦秋老得更快,和五年前的他判若两人,忘了是听谁说,五十岁后男人快速衰老的开端,果真是这样。
“嗯,好,好几年没见你了,这次就不回去了吧?”
卞昭笑笑:“不了,留在这里。”
韦秋说:“嗯,你也和江澜有个照应。”
吃过饭后天已黑透,她们走到楼下,卞昭说打车回去,韦江澜执意送她。
“阿昭,就算不是那种关系,我们也还是姐妹,没必要一点也不亏欠的。”韦江澜最后结束了这场礼仪拉锯战。
卞昭报了地址。
车内,卞昭和韦江澜各居一隅,曾经无话不谈,如今无话可谈。
“阿昭,我爸妈一直在催我结婚。”是红灯,韦江澜侧过头看她。
卞昭目不斜视,可大概能想象身旁人的样子,挺翘的睫毛,光滑的脸和永远无懈可击的妆容。
“那又怎样?”卞昭说,“他们连你的取向都不知道。”
“阿昭。”韦江澜脸上染了层落寞,“他们知道。我用五年,换了他们的不再干涉。”